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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名

带忠字的男孩名字(带忠字的男孩名字意义)

2023-04-27起名
完结前言语冰楼只是个破败的小茶馆,可却有一个了不起的说书人。一条三寸不烂之舌,满嘴古今奇闻异事。王侯将相,贩夫走卒都趋之若鹜,宁愿被挤到门外趴着门缝,蹲在角落里

完结

前言

语冰楼只是个破败的小茶馆,可却有一个了不起的说书人。

一条三寸不烂之舌,满嘴古今奇闻异事。

王侯将相,贩夫走卒都趋之若鹜,宁愿被挤到门外趴着门缝,蹲在角落里竖着耳朵,也要一饱耳福。

这说书人年近花甲,须发尽白,有名无姓,自称,端午。

他自嘲是“卖得三言伤心事,赚得二两买酒钱”。

他讲得最好的,是一出《女太傅》。

故事,要从一个女婴的降生开始讲起。

禧和年间,有个铁面判官,洛霜白。他是新科状元,皇帝新宠。本该权势滔天,富贵逼人,日子却清苦得很,常服上是补丁摞补丁,还因此得了一个诨号“补丁大人”。

可有一日,这个补丁大人竟然摆起了流水席,阔气了一次。原来是他得了第一个孩子,虽只是个女儿,可在他眼里,依然是如珠似宝。

更是请皇帝亲自给取了个“相宜”的名字。

这位洛小姐也是个怪人,打小就说是神仙下凡,来自一个叫21世纪的仙境,哦,她们那的说法不叫转世,叫什么穿越。

要是搁别人家,什么神仙下凡,再胡言乱语就把你打成狗熊下山。

可洛霜白不一样,不知道是哄孩子还是真信了,他真认为自己女儿奇货可居,把她当成男孩养,和自己收的弟子同席而坐,同窗受教。

特立独行,就意味着孤独。

高门贵女把她拒之门外,儒生学士对她嗤之以鼻。

所幸知己,一二即可。

她爹爹门下的弟子李星沈和她谈古论今,她母族的表姐舒窈与她扑蝶踏春。

可神仙下凡,是要来历劫的。

乾康三年,洛霜白因秉公执法,除奸去邪,得罪了满朝的权贵。捏造的罪名一桩桩如钉子插进他的脊梁,血肉模糊,白骨森森。

洛霜白冤死,洛家连坐。

洛相宜本来也难逃一死,但万幸,在皇帝的默许下,已是琅琊王妃的表姐舒窈从中搭救,帮她在死牢找了个替死鬼,金蝉脱壳,再借用别的罪臣家眷的身份流放去了黔南,苟且偷生。

洛霜白乃皇帝的肱股之臣,朝中党羽势力庞大,逼着皇帝处置洛霜白,无异于叫他自剜血肉。

皇上卧薪尝胆数年,终于扳倒权臣。

他手握大权后第一件事,就是替洛霜白平冤,从黔南接回洛相宜。

他本来想封洛相宜为郡主,受供养。可洛相宜表示,不要爵位要官职。

“女子凭什么只能靠父辈夫君,才能在史书上留下养尊处优的寥寥几笔。”

这等叛道离经之言,居然真让皇上给了她个官职。

御史台的言官们还没拟好弹劾洛相宜的折子,就憋着一口老血骂另一个人了。

这个人就是刚从民间找回来的太子无别。

禧和九年有一场兵变,当时皇上势单力薄,藩王意图篡位,带着大军直接驻扎到了京城外。皇上为了留下血脉,将怀孕的宫妃送出京城。

谁知战乱后竟再无宫妃的消息。

若是皇上多子多福,丢一个似乎也不是十万火急的事。

可惜皇上子孙缘浅,皇嗣不是胎死腹中,便是福薄早夭。

直到永寿三年,民间遗珠回宫,这才后继有人。

可这位太子,刚满十四,出身市井,耳濡目染的是鸡鸣狗盗之术,言传身教的是流氓无赖之举,可愁坏了皇上。

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皇上为了儿子延请了两位太傅,都是大儒,可太子一点都不买账。

三四天,气死师傅,摔残夫子。就连当年的新科状元,碰巧就是那个李星沈,都逼得跳了河。从此一提到太傅这个位置呀,满朝是噤若寒蝉,推三阻四。

这个时候,一个人毛遂自荐,以身犯险。

诸君想必已经知道了,这人呀,就是洛相宜。

谪仙女太傅碰上混世太子爷,谁能更胜一筹,诸君,下回见分晓……

1

我是一个教师,还是无证上岗的那种。

我是太子的老师,也就是,太傅。

前天我还在翰林院打杂,今天就被皇上御笔一批,被迫自愿请缨做了太傅。

太傅是多么处尊居显的位置,这样的肥肉居然能落到我一个女子身上,各种猫腻我不用打听就知道。

毕竟这几天看望卧病不起的前辈,还有往河里涮了一遍的李星沈,确实让我破费了。

前车之鉴犹在眼前,我自然不会傻乎乎地去跳这个火坑,前脚接了圣旨,后脚就进了宫。

马上,我就要偶感风寒弱不禁风,才疏学浅难堪重任了。

谁知,刚赶到金銮殿,我就被拦了下来。

什么?皇上脾胃虚亏,气软身弱,不能接见。

当我看不见端进去的油亮肘子吗?你家脾胃虚亏,气弱身软吃这么油的!

吃了闭门羹,我只能接受现实,我要做那个不学无术顽劣调皮的熊孩子的老师了。对了,他还有一个绝对不能惹的家长。

当太傅的第一天,秋雨落屋檐。

我盯着淅淅沥沥的雨帘,实在不想动身。

“大人,该上路了。”小厮端午撑开伞,对我说。

能换个词吗?

“端午,我不想去上课。呜呜呜。”

端午翻了个白眼,说:“清醒点,您是太傅。”

虽然我很想一场雨淹了京城,让我出不了门,但看皇上的意思,我怕是划船都得去上课。

到了上书房,两个小太监躲在走廊上嗑瓜子,远远瞧见我们撑伞过来,大声喊道:“洛太傅来了!”

不等我们走到廊下,就跑出来接过了我们的伞,把我们推到廊下,然后自己一撒腿伞都不撑就跑了。

“真没规矩,还好意思在皇宫里当差,这种人就不该活过一章,皇宫里捧高踩低的不良风气就是在这种基层坏掉的……”

我及时打断了端午的长篇大论,低声提醒:“谨言慎行。”

我简单整理了下衣服,给自己打打气,推门要进去,才发现门被锁住了。

雨越下越大,溅到地上蔓延开,步步紧逼廊下的躲雨人。

端午气得鼓着腮帮子,叉着腰想骂人。

求助始作俑者自然是没用,我只好走到窗前,推一推,没锁。

还是太嫩。

我一撩袍子,一手扶住窗台,翻了进去。

一个少年背对着我,没正形地半躺在靠椅里,听见声响后好奇地向后倒着头看。

他伸着一只长腿蹬在桌子上,四个椅子腿三个悬空,随着他轻踹桌子的频率一晃一晃。两手枕在后脑勺,宽大的朱色衣袖垂到脸边,和他在椅子里拱乱的发丝一起,衬得他面如冠玉,清秀俊朗。

我不禁感叹,虽然皇家老的无赖,小的混蛋,但长得确实都赏心悦目。

我恭敬地冲他行礼:“微臣拜见太子殿下。”

2

太子可能见惯了颤颤巍巍的白胡子老头,被新太傅飞檐走壁的功夫给吓住了,但太子是何等人物,很快就重拾混世魔王的威风。

“太傅来得有点晚呀!怎么着!早上抹粉耽误了?”

我没与他计较,转身打开门把蜷缩到角落里的端午放了进来。

门外走来个捧着砚台的太监,白得像涂了石灰,让人担忧他一走就要噗噗往下掉粉。

皇上的掌事大太监陈实,皇上还真是看重太子,居然让他来陪太子读书。

我和他微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跟你说话呢!那个,洛什么宜!”

端午气得磨牙,哐得一声放下书箱:“洛,相,宜。”

太子继续晃他的椅子。

“耳熟。哦,我知道,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若把西葫芦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

端午捂着嘴,憋得脸通红不敢笑出声。

“太子博闻强记,可知这句话出自哪位诗人吗?”

鼓励关爱学生。

太子这几日被前太傅们指着鼻子从猪到狗,类比了个遍,还是第一次见太傅嘴里也能吐象牙,居然认真想了下。

“那个,苏,苏……”

陈实指了指盘子里的柿子。

“苏柿!”

我选择性眼瞎,继续问:“那殿下可知这苏轼有何建树?”

“无非就是什么建功立业,爱民如子,修堤筑坝,直言上谏呗!老一套,没意思。”

我摇摇头:“我倒觉得,苏轼最了不起的地方,是他发明的东坡肉。”

“东坡肉?”

百家讲堂加载失败,家政女皇更新上线。

太子好奇地直起身子,三个凳子腿咚得一声落了地。

“软糯香烂,肥而不腻,满嘴酒香……”

太子眼都听直了,吩咐旁边的太监:“陈实,晚上加菜!”

我继续说:“你说东坡怎么就那么会吃呢?东坡肘子东坡鱼,东坡豆腐春鸠脍……”

一直讲到端午的肚子咕咕一响,我抬头看一眼窗外,才发现雨已经停了,太阳也已经西垂。

“今天就到这里了。”

“唉唉唉,那个,那个东坡鱼还没讲完呢!”

我狡黠地眨眼笑:“听说太子不喜上课,原以为太傅是天下最清闲的活儿了。现在看来,我偷懒偷错地方了。”

太子脸上一红,嘴硬道:“快滚吧你!我最讨厌上课了。”

3

我从上书房出来,整个皇宫的人都小小侧目,交头接耳。

大概是在惊讶:“天呢,她还有胳膊有腿。”

端午得意得很,雄赳赳气昂昂地抱着书箱,好像刚打了场胜仗。

我好笑地出了宫门,上了马车。

“大人好厉害!记得一定要苟富贵勿相忘我看上城东一块地很久了到时候你发达了记得给我涨月钱我要在那建个三进三出的小院子到时候在把顺阳路上豆腐李家的兰娘子娶了我的幸福生活……”

端午星星眼地开始畅想老婆孩子热炕头。

“哪厉害了?”我只听清了第一句。

“没有被气倒,没有去寻短见,还让太子乖乖听你讲了那么久!国之栋梁,前途无量!”

“说相声还得有个捧哏,你以为太傅到上书房报菜名就行?家长,不,皇上知道了不得把我贬去边疆吃土。你以为陈公公在那是干嘛的?”

“啊可惜了,我也想知道东坡鱼是怎么做的你要是讲之乎者也太子一定会撕了你的我的月钱怎么办指不定我们要一起去边疆吃土你要是被抄家了怎么办要不现在把家产转到我名下……”

我打断他揶揄道:“端午话这么多,不如去茶楼说书,大人我坐下面给你捧场。”

端午白了我一眼:“大人开始想后路让我养了,跳槽去哪里好呢……”

第二日,我准时到了上书房,没锁门,太子躺在椅子里伏在桌子上,听见动静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埋进臂弯里继续睡。

陈实站在一边歉意地对我笑了笑。

皇上这是派了个监视器,袖手旁观的那种。

我很夸张地打了个哈欠,说:“我也好困呀,殿下让个地,让微臣和你一起挤挤算了。”

说完我把他往椅子下一拱,霸占了他原来的位置,伸了个懒腰就要趴在桌子上。

太子摔了个屁股蹲,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你可是太傅!睡个屁!俸禄白拿了!快起来给我讲课!”

我被他拉着站起来,摇摇晃晃地站住,装作不情愿的样子:“可惜了我的回笼觉。罢了罢了,殿下今日想听什么?”

“继续讲苏东坡。”

我压住忍不住上扬的嘴角,滔滔不绝地讲起苏东坡。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苏轼被贬到惠州,还没来得及伤心,就看见了漫山遍野的荔枝……”

太子托着腮幻想道:“我也想贬去惠州。”

我看时机正好,话锋一转:“不过你说,苏轼怎么就这么倒霉,一个劲地被贬?”

以往那些骚客迁人不过纸上一个单薄的名字,在太子看来发个牢骚还得让人全文背诵,还没有被关在屋里读书的自己可怜。

可现在,苏轼的悲欢离合,一颦一笑好像鲜活起来,他是个吃货,他爱写诗损人,他乐观到没心没肺……

4

太子也不禁思考,到底为什么,这么有趣的人会被贬?

“因为他,老爱损别人,人家娶个小妾,他就笑话人家‘一树梨花压海棠’。太损了!”

我笑着摇摇头。

“他太贪吃了,把国库吃空了。”

我摇头说:“因为乌台诗案。”

“当年朝中皇帝任用王安石主持新政变法,苏轼却觉得是胡闹,就经常写一些诗文讽谏。本来只是一些无伤大雅的牢骚,却被嫉贤妒能之人当做把柄给他安了天大的罪名。落井下石,屈打成招,要不是苏轼人缘太好,就连太后都给他求情,他怕不仅仅是贬谪这么简单。”

“那皇上不知道苏东坡是冤枉的吗?”

我看着太子沉思的样子,继续说:“不是喊一句皇上圣明,在位者就真的能明察秋毫。皇上住在重重叠叠的宫殿里,对天下的所闻所见,皆是左右大臣所言。若是不能明辨是非,选贤任能,大旱也能被说成大涝,大灾也会信为丰收。”

太子后知后觉,又往椅子里一躺,一副油盐不进的熊样子:“换汤不换药呀!还不是来说教的。”

我看着他吊儿郎当的样子,磨了磨牙,继续搜肠刮肚讲古人的奇闻轶事,再不知不觉掺进去几句说教。

这哪像个太傅,分明是茶楼说书的。

一日好不容易捱过去,我直接请旨面见了皇上。要想孩子学习好,家校合作少不了。

一见到皇上,我扑通一跪,祭出我爹这个终极大招,从当年冤案洛家惨状,哭到黔南苦寒十年受辱,哭到皇上头晕耳鸣,再委婉地表示下,您儿子真得太不中了。

“犬子无状,让小相宜受委屈了。那关于教导太子,你有何想法?”

“教师团队是什么意思?任课老师又是什么东西?”

“哦,每一科都让任课老师教了,洛爱卿干什么?”

“班主任?这又是什么?”

“哦,这个主意听起来不错。什么?!要尚方宝剑,这,这有点过了吧!”

“既然如此,那就全依洛爱卿的。太子性情顽劣,就拜托小相宜了。”

我抱着刚赐的尚方宝剑,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了皇宫。

既然怀柔政策不通,那就武力镇压!

既然单枪匹马力薄,那就一起倒霉!

穿越也不是白穿的。如果伟大的应试教育都收拾不了这熊孩子,那就一起毁灭吧!

端午也很兴奋,夜里挑灯看剑。

“大人你可太出息了尚方宝剑我可只在画本子里见过真的啥都能砍吗隔壁老李家那条疯狗天天冲我叫就欺负我我用尚方宝剑砍了它老李也不敢找我吧。是不是得先给剑开个刃……”

“开个刃?好主意,端午,过来。”我接过刀,眼睛明亮地向他招手。

“不要呀大人!啊……”

5

第二天上朝,皇上就公布了教师团队的名单。(不才在下本太傅草拟的,但我怕得罪人)

经史老师,翰林院学士张秋左。博览群书,乐观开朗心态好。

兵法老师,兵部郎中李骁。熟读兵书,草根出身抗压强。

礼乐老师,跳河大人李星沈。看淡生死,我的师兄方便坑。

我,作为班主任,负责协调好家长,科任老师和学生的工作。

这样的改动自然会引起一堆人的反对。什么“祖宗之法不可改”“离经叛道”“有辱师道”,吵得沸沸扬扬。

我出列跪地表示自己才疏学浅不堪重任,既然群臣反对还望陛下另请高明。

满朝的大臣突然想到被太子支配的痛苦,一致改口“不破不立”。虽然三个倒霉蛋不情不愿,但人类的悲欢毕竟是不相通的。

教师团队就在早朝的闹剧中一锤定音。

我拽着三位老师,抱着尚方宝剑气势汹汹地走向上书房。

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洛相宜了,我现在是钮钴禄相宜。准备好接受班主任的暴击吧!

太子显然听说了自己暴涨的老师数目,依旧是那个混不吝的样子。

我们四个行完君臣礼,我抖了抖手里的宝剑。

“殿下,按礼制,您应该给我们行师生礼。”

“哟!抱着根鸡毛当令箭呀!给你尚方宝剑你就敢砍我?”

我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冲端午说:“端午,去摁住他。”

端午恍然大悟,激动地搓搓手,正了正自己的瓜皮小帽,不顾太子的大喊大叫,摁住了他。

我拔出剑,冷光在脸上一闪而过。

三位老师纷纷开口劝阻。

“洛太傅,何至于此!”

“洛太傅,冷静呀!”

虽然没一个人来阻拦,自作孽,不可活。

我一把揪住太子的头发……

6

“这几日太子怎么这么安静?”

“是呀,连宫门都不出,病了?”

“哎呀,你们不知道吗?太子呀,哈哈哈,让洛太傅拿着尚方宝剑,哈哈哈……”

“砍了?伤了?你快说呀,急死个人!”

“给剃了!哈哈哈!”

“剃成,哈哈,一个斑点狗,哈哈,臊得太子连门都不敢出。”

上书房,太子和端午顶着瓜皮小帽,李星沈讲着礼乐制度,引经据典,唾沫四溅。而太子却托着腮,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我一进门,看见这幅场景,从袖子里掏出块磨刀石,“蹭蹭”地磨起了尚方宝剑。太子吓得一个激灵,条件反射地捂住了自己的脑袋,乖乖地听起了课。

李星沈一笑,看了看日影,说:“殿下辛苦了,今日就先到这吧!”

太子如释重负,又瘫倒在椅子里,突然想起什么,跳起来恭敬地行了个拜别礼。

我和李星沈并肩走出上书房。

李星沈终于忍不住捧腹大笑,一张俊脸笑得通红。

“别人是红袖添香,绿裙捧砚,你这是磨刀霍霍向太子呀。”

我无奈地说:“这也是对症下药,这不,就治住他了。”

李星沈站定目光笔直地射向我。

“你真以为治住他了。以威势压之,让其只惧不敬,又恨又怕。他将来是要坐那个位置的,等他达到权力的顶峰,你又以何压制他?他日太子得势,第一个要办的人,怕就是你。”

“我又何尝不知。只是先父曾教导我,读书使明智,真心得善缘。只要我尽心教导,有朝一日太子总会懂得。”

“有朝一日?何日呀?说句大不敬的话,如今陛下圣体渐衰,留给你的时间又还有多少!你我心知肚明,他不是最好的人选……”

“李星沈!”我厉色打断了他,“这话我只当没听过。当年你我同在我父亲膝下受教,我当你是我的师兄,若你还当我父亲是老师,便牢记他教过你的忠字何为。”

“相宜!老师的教导我如何敢忘,只是他也曾说过,愚忠为小义,全己誉而苦天下。罢了,当我没说过这些话。”

我和李星沈不欢而散,在我纠结要不要换掉这样一个有二心的老师时,中秋已至,皇上突然下诏,召诸王进京团聚。

7

滕州的兰陵王,滁州的琅琊王和豫州的淮阳王,三人皆是皇上的异母兄弟,与皇上不甚亲厚,以往就是过年都懒得见他们,这次中秋却想起团聚。

结合刚刚找回来的太子,以及之前群臣举荐的义子人选多出于这三个王府,不由得让人浮想联翩。

宫里表面紧锣密鼓地张罗着中秋盛宴,暗地里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大概只有太子一人没心没肺地背着书。

“大学之道,在明德?在明明德?在明明明德?”

太子一边背着书,一边忐忑地偷瞄我的脸色。

我正为诸王入京烦心,臭着一张脸,倒让太子脑补他又背错了,开始“明”个没完。

我“腾”的一声站起来,吓得太子立刻捂住自己的头发。

“殿下辛苦了,时辰不早了,您先歇息吧!”

太子恭敬地行了个礼,说:“太傅慢走。”

我求见皇上,在金鸾殿外站了一会,就被陈实领了进去。

看殿里没有什么人,我忍不住直接问了出来:“陛下,您是要对诸位王爷动手吗?”

皇上面不改色,眯着眼问:“为何这么说?”

“您不是怕诸王威胁太子地位,要借中秋的时机将他们软禁在京城中,卸掉他们的权力吗?”

皇上从山一样的奏折里走下来,缓缓踱步到我面前:“如果是,小相宜会怎么办呢?”

一滴冷汗从我额头划过,落入衣襟里。

我扑通一跪:“陛下,臣深知琅琊王为人,他自由浪荡,绝不会染指皇位。求陛下放过琅琊王。”

“朕知道,当年洛家蒙冤,是琅琊王夫妇从中斡旋,才保全你性命。”

“是陛下圣裁明断,平反冤案,才让家父沉冤得雪,微臣重回京城。”

“是呀,你受了两份恩情。”皇上蹲下来,看着我问,“那小相宜,若是这两个恩人结仇,你帮谁呢?”

“陛下圣明宽厚,琅琊王忠心耿耿,定会是千古君臣佳话。”

“那太子呢?太子可不是个东西。”

我坚定地抬头直视他的眼睛。

“臣是太傅,若臣教导无方,因太子失德,使得君臣离心,臣定触柱而亡;臣是朝臣,若琅琊王狼子野心,臣定与太子共存亡。”

皇上把我扶起来,拍着我的手说:“好孩子,别怪朕逼得紧。儿女都是来讨债的,况且生在皇家,他既然做了太子的位置,不往上走,就只能摔得粉身碎骨了。朕不得不多为他打算些。”

我从金鸾殿走出来,竹柏摇月影,清辉映朱檐。在这重重叠叠的宫殿里,极致的繁华下又埋葬着极致的荒凉。

8

中秋很快就到了,三位王爷陆陆续续地进了京,仪仗车队不绝于路,从驿站到王府,再入宫觐见,所有官员都忙得脚不沾地。

三个老师被拉去帮忙,只有我一个女子他们觉得鸡肋,被留在了上书房。

或许也是觉得有我看着太子,他才不会出去添乱。

中秋前日,我正看着太子背书,背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他突然哭了起来。

我好奇地看着他,鳄鱼的眼泪吗?

出于礼貌,我还是问了一句:“殿下怎么了?”

“太傅有所不知,我娘便是中秋时死的。娘在世时,我淘气顽皮,经常惹她生气。如今再逢中秋,明月依旧,故人不在,未免触景伤情。呜呜呜。”

我突然想起,太子回宫已一年有余,皇上却没有追封这位夫人的半点风声。不管身份再低微,好歹诞下太子,也该给个名分吧。

“太傅,我娘是娼门中人,孤坟一冢,连个上香的人都没有。你能和我去祭拜她一下吗?娘之前总想着给我找个好师傅,但是实在没钱,常常自责。要是她知道我有了你这么个好师傅,她一定会高兴坏的。”

我不禁想起洛家蒙难,父亲冤死,我远在黔南也常想着,逢年过节他坟前冷冷清清,旁人闲话是会说子孙不孝还是死者无德。

“中秋夜宴之后吧,你来找我,我会备好祭品,你放心。”

太子眼含泪花点点头。

中秋夜宴,珍馐满桌,歌舞升平,胡姬飞旋的裙边被酒香熏染,染着蔻丹的玉手下琵琶仙乐流出,淹没在宾客劝酒声,喧哗声,行酒令声,又在酒杯相碰“咣”的一声清脆中化作圈圈涟漪。

琅琊王坐在皇上左边,舒窈姐姐陪坐在侧,看见我歪头一笑。

故人重逢,华宴对坐,竟也只能一笑而过。

中秋夜宴后,我换好常服在一墙树影下等太子,正低头百无聊赖地用脚拨草,忽然看见后面黑影缓缓靠近。

来了?

突然我肩头被人一拍,耳边凑过来夸张的怪叫声。

我回头,面无表情。

“太傅,哈哈,好胆量呀。”太子尴尬地搓着手赔笑,“那个,我们怎么出去呀?”

我用脚拨开杂草,露出一个小腿高的洞。

“钻狗洞!”太子大惊小怪地说。

我把袍子撩起系在腰带上:“您钻了之后,就是龙洞了。”

“太傅,不好笑。当年我在街头当混混都不会钻这种,您,您就这么钻过去呀!过去了呀!哎呀你等等我呀!”

9

中秋夜市灯火通明,人流如织。

妙龄女子罗扇掩面打量着花灯,青衫儒生折扇一展吟咏着传世佳句,稚童蹲在小摊前对着糖葫芦流口水,眼花的婆婆不知又把哪对心照不宣的男女认作夫妻。

我和太子走在人声喧哗中,身边灯彩月明。

“先生,这就快到了。”太子在前面领路,左拐右拐转进一条偏僻的小巷子。

我看着幽深的巷子,停住了脚步。太子站在黑暗里冲我招手:“这是条近路,先生快过来。”

我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走了进去。

走到巷子深处,墙头上突然跳下四五个少年,把我们团团围住。

太子大喊道:“就是这个臭娘们!给我揍她!”

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少年举起手中的家伙,齐齐落在了太子身上。

太子抱头鼠窜,缩在墙角里大喊:“打错人了,打错人了!”

我收起一脸鄙夷,戏精上身。

“大胆!快放开我的学生!有事冲我来!”

说完就扑到太子的身上,棍棒高高举起,轻轻落在我身上,和刚才揍太子完全不一样。

一阵噼里啪啦后,少年们收起棍棒,指着太子说:“我家主子说了,叫你日后好自为之!”

太子从我怀里探出头,一股狠劲回怼道:“你家主子就是个鼠辈,背后伤人算什么好汉,有本事唔唔唔……”

我捂住他的嘴低声说:“你可少说几句吧。”

等他们走远,太子从我怀里跳出来,指着他们远去的方向破口大骂:“以多欺少算什么东西,有本事和小爷单挑,看小爷不打得你……”

一个少年突然回头,吓得太子麻利地贴墙抱头。

我站起身,皱着眉动了动自己的胳膊。

太子回头看我,欲言又止,终于问:“太傅,你没事吧?”

我撸起袖子,纤细白皙的胳膊上一片紫黑的淤青。

“啊,这,这怎么办呀?我们去医馆吧!”

“无妨,我们还是继续赶路吧!别误了夫人的忌日。”

我放下袖子,说着就要往前走。

身后突然传来抽泣声。

“我,我可太不是个东西了。呜呜呜,太傅,我,我对不起你。”太子蹲下抱住头抽噎着说。

“太子言重了,我是你的太傅,这些都是我分内之事。”

“我,我本来是找人来打你的。”

“我知道,你刚才自爆了。”

“我娘,我娘没有坟头。她死的时候,被青楼用破草席一裹扔去乱葬岗了,上香什么的,也是骗你的。”

我心里一下刺痛,看着这个抱着肩头痛哭的少年,月光洒在他肩上,可人间已再无团圆。

我蹲到他身边,摸着他的头说:“那我们去给夫人放盏河灯吧。她会收到的。”

太子抬起头,泪光闪闪地问:“真的吗?”

“心诚则灵。”

10

河里微光点点,橘黄的灯火在水波里的月影中跳动,莲花灯捧着人世间的祝福绕过一圈圈涟漪,穿过清荣草木,化作一个小光点消失在夜色里。

“没想好写什么吗?”

太子捧着灯,拿着笔抓耳挠腮,“我字太丑了。太傅能替我写吗?”

糊弄鬼?

我毫不留情地拒绝:“平日里便和你说,好好练练你那手字。如今好了吧!书到用时方恨少。”

太子瘪着嘴,倒是十分乖顺地说:“先生教训得是。”

太子好不容易写完,我看着他把灯放进水里,蹲在河边直勾勾地看着灯飘远。

“先生不想知道我写了什么吗?”

“你们母子私话,你记得便好。”

“阿娘,儿子在父亲那很好,你再也不用夜里借着灯光给我补衣服,在恩客那里给我偷点心了。父亲还给我找了个很好的先生教我读书。可惜我太混蛋了,你放心,我以后一定好好听父亲和先生的话,好好读书。你在那边也要好好的。”

我摸着他的头,他突然抱住了我,小声呜咽起来。

重新走在大街上,夜已很深了,人少了许多,打着哈欠的稚童趴在大人肩上昏昏欲睡,揉着眼的货郎背起担子赶路回家,一脸倦意的书生互相行礼约着下一次的相聚。

我停在了一家店前,等低着头默不作声往前走的太子发现少了人时,我已经拿着东西赶了过去。

我把东西递给他,说:“中秋快乐!”

他打开一看,是一袋月饼,宫中吃食不少,这有点儿多此一举。

“这是云酥阁独有的蟹肉馅的月饼,若不是我提前约好,怕早就被抢光了,就连宫中都没有的。这次出来你受惊了,吃些月饼压压惊吧。”

“先生……”太子拿着月饼,泪光闪闪。

“快回家吧,被人发现了就不好了。”

我回了家,端午给我递过来杯茶,含蓄地看着我。

我白了他一眼,扔给他钱包,“人找得不错,戏演得挺好。”

“太子是不是吓得屁滚尿流大人您英雄救……救狗,他现在是不是对你感激涕零言听计从,你的官涯巅峰是不是要来了……”

我一块月饼堵住了他的嘴,他呸呸两口继续说:“早跟你说了云酥阁那蟹肉月饼又腥又咸,您还要买,买了都没有人吃……”

紫微宫里,太子一连灌了自己三杯茶,看着咬了一口的蟹肉月饼发愁。

太傅哪都好,就是这口味也太奇怪了,可这是太傅的一片心意呀。

太子心一横,眼一闭,拿起月饼送进嘴中……

11

“听说了吗?今天,太子背下了整篇三字经了!”

“我们什么时候换的太子!我怎么不知道!”

“呸呸呸,你找死呀!我们没换太子,就是之前那个。”

“这就是传说中的浪子回头,金盆洗手吧!”

上书房,经史老师张秋左一脸震惊地看着俯身倾耳请教问题的太子,向来口若悬河的他第一次磕巴起来。

我好笑地凑了过去,问道:“什么诗词,让张大人都说不利索话了。”

“是关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句。”

我接过书,耐心地说:“这句呀,表面讲的是男子对美丽的女子的思慕,可是比喻……”

太子仰着头认真地听着,雾里盏盏河灯,绰绰月影,和此时无意扫过手背的秀发,静静封存,发酵成不可言说的痒。

太子把目光从手背上的秀发移开,欲盖弥彰地盯着窗外。

12

入冬不过半月,竟飘起了雪。

太子虽洗心革面,可到底不过十五岁,玩心重,眼睛黏在窗外的琼树玉轩,迟迟不舍拔开。

我看时辰也不早了,就向张秋左点点头,下了课。

我二人都未带伞,就索性散着步从上书房一路溜达着到了宫门。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不过休沐几天,太子竟有如此大的长进。”张秋左第一次感受到为人师表的尊严。

“是张大人教导有方。”

“哎~不敢当,洛太傅才是劳苦功高。不过,”张秋左压低了声音,“会不会是诸王进京,让太子有危机感了呢?”

“张大人慎言,诸王进京不是只为了中秋团圆吗?”

张秋左许是突然间想到我和琅琊王府的情义,尴尬地赔礼道歉,一路上再没多话。

出了宫门,我远远看见琅琊王府的马车。

一个温柔美貌的妇人探出头冲我喊着:“洛太傅这是散衙了?可用过晚饭,不如来王府小聚一下?还有张大人,一起呀!”

张秋左连忙告罪拜别,诸王进京,太子羸弱,现在谁都生怕瓜田李下,对王府的人退避三舍。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笑着撩起袍子上了王府的马车。

我与琅琊王府的情分满朝皆知,若是太过生分,倒是惹得人多想。

“舒窈姐姐怎么在宫门口等着?难道是守株待兔堵我来着?”

“王爷领旨进宫面圣去了,我见下起了雪,他又没带披风没带伞,干脆就接他来了,正巧遇见了你。”

“我就说,我哪有那么大的脸叫琅琊王妃来等我。”

“你还好意思说,我进京这么久了,你一面都不来见我,亏我还是你表姐呢!”舒窈说着就去捏我的脸。

我叹了口气,刚要解释,就有人掀起门帘进来了:“别怪相宜,你我正在风口浪尖,她不避嫌就已是难得了。”

琅琊王冲我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边说边坐到了妻子身边,简直要直接贴上去。

舒窈姐姐一边躲一边推他:“冷死了,别碰我。”

“王妃来接为夫,又不给为夫暖暖手,女人心真是海底针呀!”

“相宜还在这呢!你正经点。”舒窈姐姐粉锤软软地砸到丈夫身上,红着脸看我。

“相宜又不是外人,她小时候还追着喊我姐夫呢。”

“哎呀,你这人,说了别碰我,呀!冰死了……”

我不该在车里,我该在车底。

13

好不容易到了王府,真是一路的煎熬。

舒窈姐姐亲昵地拉着我的手说:“前几日王爷打了不少野味,我叫人支了火锅,你可有口福了。”

琅琊王幽怨地看着我们紧紧握在一起的手,赌气说道:“连个姐夫都不叫,还想吃我打的野味?哼!啊啊啊,娘子,我错了。别拧我耳朵了,吃,随便吃!”

轩窗外雪纷纷,偶尔卷进屋两三盏雪花,来不及飞舞便跌落窗台,化作晶莹的水珠。

初冬的寒气在火锅氤氲的热气中败下阵来,筷子摁下翻滚的羊肉,汤里热热闹闹地挤满了时蔬肉菌。

“相宜瘦了,多吃些。”

“你没长手吗?为什么让别人的娘子给你夹菜。”

“我想喝酒。”

“你酒量不行,不许喝。哎呀!相宜不吃香菜,拿走!”

“我可是无香菜不欢,她怎么就那么娇气!”

“我酒量已经练得很好了。”

“说了不许放香菜,不许放!给我夹出去!你今晚是不是不想上床了!”

“我夹走!我夹走!你快放手!我耳朵要被你拧掉了!”

“洛相宜!你把酒杯给我放下!”

……

舒窈姐姐半趴在我身上,踉踉跄跄地送我出门,琅琊王担忧又无奈地在后面护着她。

“小相宜呀!不是我说你,这么大了,二十了吧。”她掰着手晃晃悠悠地数,“都是当娘,啊,不对,当奶奶的年纪了,找个人从了吧!看着满京城的年轻才俊,看上谁,告诉姐姐一声,你一个,我一个,咱们一块,嘿嘿,入洞房。”

琅琊王黑着脸把她搂了过去,看着她胡言乱语皱眉道:“她一直说你酒量不好,自己才真是个半吊子。还你一个,我一个?”

我无奈地笑笑:“我们小时候一起偷酒喝,醒来总是一片狼藉,姐姐又迷之自信,自然就认为是我酒量不好酒品差了。”

我看了眼四下无人,又说:“王爷,此次进京,切记谨小慎微。”

琅琊王点点头,说:“我知道。不过我势力平庸,又没有子嗣。皇上不会对我们如何的,他再为太子打算,也不愿给自己留下个手足相残的骂名吧!你好好教导太子就行了。”

我点点头,拜别说:“夜深雪寒,王爷王妃就不要再送了。”

“真是越大越无趣,当年追我屁股后面喊姐夫的小丫头哪去了?”琅琊王打趣道。

长街载雪,阴云遮月,车轮碾过薄雪,寒风钻进车窗,让我拢紧了披风。

京城,要变天了。

14

“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人贪戾,一国作乱,其机如此。此谓一言偾事……”

皇上满意地看着下面对答如流的太子,苍白的病容上泛起一丝红晕。

“太子读书越发精进了。太傅和各位老师都辛苦了。”皇上又歪头对陈实说,“今年过年,三位王爷也难得都在京城,办得热闹些,洛太傅和李爱卿京城中没有亲眷,干脆就在宫中一起过年吧!”

我和李星沈连忙跪地谢恩,太子悄悄回头满眼希冀地看我。

我点点头,悄悄冲他竖起大拇指。

他想笑,又硬生生咬唇憋了回去,孩子气地露出个“这算什么”的表情。

我忍不住一笑,低头掩盖了过去。笑完了,一抬头却发现李星沈一脸凝重地看着我,看得我莫名心虚。

我露出个询问的表情,他又摇摇头,心事重重地转开脸。

“大殿上有何不妥吗?”我快走几步追上李星沈问他。

李星沈认真地从头到脚打量我,说:“不至于吧!应该是我想多了。”

我被他弄得云里雾里,问道:“到底怎么了?”

李星沈说:“相宜,太子如今已入正途,你也算功德圆满。你是女子,和太子朝夕相处本就不便。你年纪资历又轻,朝中眼红你的人不知有多少,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我劝你,急流勇退。有你和太子的师生情分,你无论身居何位,都大有可为。”

我心里知道他是为了我好,也没多说什么,只是说再好好想想。

爆竹声声,屠苏酒暖,新年宫宴在除岁钟响后正式开始。

繁文缛节闹得我没什么好胃口,几杯酒下肚就觉得胸闷气短,恐在宴席上失态,就悄悄溜了出去透透风。

我来到一角凉亭,亭外红梅怒放,如描朱绘彩,暗香浮动,沁人心脾。

我脚下有黑影移动,露出一角只有太子才能穿的明黄色。

我心里打趣:白长一岁,还这么幼稚。

而靠过来的却不是我以为的怪叫声。

一个醉醺醺的脑袋枕在了我肩膀上,毛茸茸的拱得我发痒。我触电般躲开,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的呓语在我耳边回响:“太傅,太傅……”

那么亲昵,那么珍重,用最柔软温柔的语气,去念那个古板严肃的官名。

15

第二日早朝,一路上人人窃窃私语,投向我的目光异样又轻蔑。

李星沈跳预言家了?我来不及多想,就上了朝。

朝上御史大夫出列跪地,慷慨陈词:“微臣要弹劾东宫太傅洛相宜。”

“洛相宜为师,不知廉耻,举止轻浮。太子年幼,竟被其勾引生出异心,昨日宫宴之后,太子与几个世家子畅饮,席上谈及太傅,乱伦之心昭然若揭。塌上太傅,祸国殃民。请陛下严惩洛相宜,管教太子,以正师道。”

他说一字,我的脸色就白一分,到最后只能跪下喊“臣冤枉”。

大殿落针可闻,只有皇上捻佛珠的声音,一点一点敲击着我的耳膜。

“大胆!”

串珠被摔下来,断成一粒粒佛珠,噼里啪啦地跳在我和御史身边。

“昔日太子无状,你们个个推诿,视其为洪水猛兽!洛太傅临危受命,革故立新,如今太子学好了,你们就眼红编排起帝师了!无耻!无耻至极!”皇上说着说着猛烈地咳嗽起来,吓得满朝大臣纷纷下跪。

“咳咳!一群二世祖,纨绔,酒后胡言乱语,也能让堂堂御史大夫捕风捉影!我看你们是见不得东宫好!”

此话一出,御史大夫的头磕得更响更快了,满朝都是“陛下息怒”。

我僵着身子走出朝堂,御史大夫已经磕晕过去,被人架走。我立在一方石板上,眺目四望,周围人皱眉,掩嘴,耳语,蔑笑,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把我裹住。

李星沈说的“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父亲教导过的“沥胆堕肝,问心无愧”和那日残雪疏梅下一声声太傅,像索命魔咒般回响在我耳边。

“太傅!洛太傅!”

我茫然回头,陈实站在我身边,礼貌地说:“陛下召您金銮殿一叙。”

我机械地跟着陈实进了金銮殿,皇上埋在一堆奏折里没有抬头,只幽幽传来:“吓坏了吧。”

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话不那么颤:“是。”

“不用怕,不过是无稽之谈,朕会叫他们闭嘴。你安心做你的太傅便好。”

我知道现在辞官就是不打自招,但还是说:“臣才疏学浅,德行不佳,使储君声望受损,不敢忝列三公。等风头过去,臣……”

“此话不必再说,太傅一职,非卿不可。你退下吧。”

我抬起头,没有动身,问道:“陛下,您不问问吗?”

皇上从奏折中抬起头,直视着我重复道:“太傅一职,非卿不可。爱卿退下吧。”

他不在乎太傅和太子合不合伦理纲常,他只是要一个乖巧上进的太子。

万恶的应试教育!

16

我回到家,端午急忙迎上来说:“大人,琅琊王和王妃来了。”

消息传得还真快。

我一进屋,舒窈姐姐就怒气冲冲地上来扬起巴掌,琅琊王急忙拦住她,劝道:“你听相宜解释呀!相宜你说句没有呀……”

“你解释,你好好说说,你天上的爹娘都听着呢!”

我也想理直气壮地说没有,可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不过幸好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瞎话张嘴就来。

“没有……”我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

“你说什么!大点声!”

“我……”我抬起头,泪眼模糊地吼道,“我没有。”

舒窈姐姐一扭头,抓起帕子也哭了起来。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我早说,皇上都不信的,你急个什么劲!相宜,你姐姐说话太重了,姐夫替她给你赔个不是。”

等我们两人哭得缓过劲来,舒窈姐姐冷静地提出一个不冷静的建议。

“你还是找个人家吧。哪怕招个赘婿,也不至于像现在一样遭人非议。李星沈和你不是师出同门吗!我看他就挺好。”

“这会儿找人家才像欲盖弥彰呢!相宜好歹坐到了太傅的位子,她自己的事自己会解决的。”琅琊王又回头跟我说,“不过你还是请几天病假吧。虽说清者自清,可如今正在风头上,你和太子还是避避嫌吧!”

我点点头:“我一会儿就写折子。”

出门送别他们,舒窈给我戴上披风的帷帽,说:“哭了那么久,回头叫端午给你炖点梨汤喝。”

“嗯。”我点点头,说话还带着重重的鼻音。

琅琊王突然笑道:“光顾着兴师问罪,都忘了报喜了。相宜,你姐姐有喜了。”

我惊讶地抬头看舒窈姐姐,她浅笑着摸自己的肚子。

舒窈姐姐嫁给琅琊王快十年了,肚子一直没有动静,幸好琅琊王对她一往情深,一直都没有纳妾。

“真是太好了!我要当小姨了!”我嘴上哄着姐姐高兴,心里却担忧,皇上一直放心琅琊王,很大程度就是因为他膝下无嗣,可如今……

琅琊王与我对视一眼,安慰地对我笑了笑,他看似最是淡泊懒散,其实最是通透,我该信他会处理好一切。

17

“大人东宫送来一沓子纸,好厚呀,你是罚太子抄东西了吗?大人真是越来越出息了,严师出高徒我支持体罚……”

“我没有罚写呀!”我从端午手里接过,翻开一看,太子稚嫩的笔迹工工整整写着。

“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

端午凑过来说:“这是《师说》?太子这是在向大人认错示弱?”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一张一张地翻,嘀咕道:“这得写了多少遍呀?”

“我来帮大人数!”端午自告奋勇,说着就要抢走。

我偏身一躲,把罚写抱在怀里,呵斥他:“你就喜欢看太子出丑是吧!给我一边呆着去!”

端午瘪瘪嘴,嘟囔道:“怎么还护起短来了?”

我把端午赶了出去,开始数着。

看着他认真又笨拙的字迹,我不禁想到他在灯光下满头大汗,咬着笔,一会曲着腿,一会揉揉脖子,近乎虔诚地写下一笔一划。

一百遍,不假于人。

我休病假本来以为好不容易可以清闲一点了,谁知舒窈姐姐怀着身子,还那么精力充沛。整天不是和仰慕我才学的秀才登门拜访,就是拉着我去和未成家的旧交小聚尬聊。

之前是大海捞针式的乱点鸳鸯谱,现在更可怕了,她开始精准扶贫了。

“你和李星沈一个老姑娘,一个单身汉,又知根知底,互相祸害一下得了。”

舒窈姐姐胡闹就算了,李星沈也跟着捣乱,三番两次来家里找我,他给自己爹上坟都没有这么勤。

我忍无可忍,一把拍掉李星沈夹鸡腿的筷子,问:“大哥,你知道舒窈姐姐把你往我家里塞是什么意思吗?”

他急忙捡起桌子上的鸡腿,一边呼走鸡腿上的土一边说:“男未婚,女未嫁,能有什么意思?”

“那你还来?”

“我不来,让那些贪图你权势的穷酸秀才来?让那些心怀鬼胎的纨绔来?还是让你那风口浪尖的学生来?”

“那你是来替我解围的?撤掉一个热搜最好的办法就是再创造一个新的热搜?”

李星沈咬鸡腿的动作一滞,说:“又说些奇奇怪怪的话。解围,算是吧。”

我想了想,办公室恋情总比师生恋好听,就这样吧!

随着我和李星沈青梅竹马,谈婚论嫁的风声越传越邪乎,“榻上太傅”的论调渐渐消沉下去。

直到舒窈姐姐又来找我,一脸感动地说:“没想到呀!你和李星沈竟是情深义重,爱而不得的一对苦命鸳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谁知阴差阳错下竟被生生拆散,然后非卿不娶,非卿不嫁,真是苦了你了。不过,城西茶楼说的珠胎暗结,不会是真的吧!”

额,我姐磕了我和我兄弟的CP,快脱粉,房会塌。

我百口莫辩:“什么呀,都没有的事。我们只是同僚,老友,同门师兄妹。”

“啊,白高兴一场。我差点要请皇上给你们赐婚了。完了完了,前几日我把请赐婚这事和忠国公夫人提了一嘴,她最大嘴巴了,现在外面指不定传成什么样了。”

端午探出脑袋看着话本补充道:“女太傅无畏斗太子,俊状元虎口来救美。”

我:“……”

“算了,流言止于智者。这几日不要让李星沈进门了。”我又一插腰瞪着舒窈姐姐说,“一孕傻三年。琅琊王这些日子不在京城,你,老实待在王府养胎,别去听什么乱七八糟的说书了。”

“那我先走了。”舒窈姐姐捧着刚显怀的肚子,溜之大吉。

我一阵心累,没有起身送她,甚至都没有透过窗户看一眼她。

我该去送她的,这是我们最后一面了……

18

舒窈姐姐死在永寿七年的第一场春雪中。

她跪在青石板的薄雪上,替梦魇的太子抄经书驱邪。直到鲜血染红她身下的白雪,笔落在地上溅起朵朵墨花。

琅琊王踉跄着爬上马,路湿雪滑,马下失蹄,他滚落在雪里,推开来搀扶的人,想站却又摔回雪里。

我猛地站起,袖子打翻砚台,墨色在书桌上蔓延,急切中撞开了半掩着的门。

我跪坐在姐姐的祠堂,白幡黄纸,皓雪拥门,躺在棺里的姐姐面容恬淡,像是睡过去一般。

琅琊王腥红着眼拔出剑要去东宫,我拼命拦住了他。

“他就是故意的!什么梦魇,什么婶子抄经可以驱邪!他就是怨恨窈窈撮合你和李星沈!都是他害的!都是他害的!”

“我还用什么从长计议,我是个孤家寡人了!我还怕什么!”

我叫人把他绑了关在屋里,强忍着泪水跟他解释:“当时虽然下着雪,但姐姐身边燃着暖炉,没你想象的那么冷。而舒窈姐姐平日身子健康,胎也很稳,这次跪了不到半个时辰,怎么就会一尸两命。我去看过舒窈姐姐抄经的地方了,暖炉里的香灰被人清走了,此事必有蹊跷。”

我哽咽了下,继续说:“就算没有蹊跷,你这样拿着剑,也进不去东宫,何必白白赔了性命。姐姐在天之灵,也不想看你这样吧!”

可惜了我强大的逻辑,琅琊王傻白甜上身,捂耳闭眼“我不听我不听”。

我从王府回到家,三两步走到了厨房,桌子上支着口火锅,厨娘和小厮正埋头大吃。

看到我失魂落魄,他们都不安地站起来,怯生生问道:“大人可用过膳了?我们再去给您支一口火锅吧!”

我置若罔闻地坐下,拿起筷子。

“锅里有香菜……”厨娘刚要上来阻止便被端午拉住了。

我机械地夹起一大筷子香菜,塞进嘴里,塞到腮帮子都鼓起来的,塞到每一口都嚼不动,塞到泪流满面。

在火锅辛辣的热气中,我突然被呛了一口,我剧烈地咳嗽起来。

香菜,真是太难吃了。

19

“大人,太子已经在外面跪了两个时辰了,你好歹出个面,要是跪死在我们府里咱一府人都得整整齐齐陪葬去……”

“叫他走吧,我不会出去见他的。”

“哎程门立雪真是立你M,要是真管用那学堂立一排雪人就得了,就太子这悟性肯定不会走的,真是阎王吵架小鬼遭殃……”

“哦呦大人,宫里来人了太子站起来了,太子走了,终于不用搁大雪天里给他送暖炉递热茶了……”

陈实猛地推开门,扒门缝偷看的端午一个趔趄跌了出去。

我正身问好:“陈公公,何事麻烦您亲自跑一趟?”

“大人折煞咱家了。皇上宣您进宫一趟。”陈实看四下无耳目,走近轻轻说,“大人,琅琊王妃之死已经查清,多亏了您发现的线索。罪魁祸首是那想挑拨离间的兰陵王,太子虽不无辜,但也罪不至此。您何必还要辞官呢?”

我摇摇头,不想和他说话。

进了宫,太子站在金鸾殿外,远远见到我来了,教的仪态风度全都喂了狗,大步跑了过来,又规规矩矩地停在了两步外,叫了声“太傅”。

我敛袖向他行了君臣礼,偏头不去看他狗狗一样可怜的眼神,大步走进了金銮殿。

隔着满殿的珠光,皇上还是一副憔悴的病容,见我来了,露出个苍白的笑容。

“小相宜来了。”

我跪下,大声说:“陛下,臣去意已决,愿陛下成全。”

“呵呵,你这孩子跟你爹一样轴呢。是兰陵王想给太子树敌,拉拢琅琊王,才在琅琊王妃的暖炉里加了伤身的香料,终酿大祸。这事,太子定然不是全无关系,可却也是被人煽动利用。你第一反应不也是相信太子为他雪冤吗?”

“不使太子蒙冤受辱,是为师为臣的本分;而不能教导太子仁厚聪敏,使太子滥用职权,不尊长辈,轻信谗言,被人利用,是微臣的失职。况且,人非草木,我亦有私心。我与琅琊王妃情深义重,她毕竟是因太子而死,臣难介怀。”

皇上听后叹了口气:“这事,确实是太子的错。朕也不逼你,可太子只认你一个太傅,朕也不能逼他。你们,慢慢来吧。”

我叩首谢恩,看着皇上又掩面咳嗽,干瘦的躯壳像暮秋的黄叶一样簌簌发抖,不禁开口道:“陛下要保重龙体。”

“人老了,难免如此。只盼着太子快些成材……”皇上又意有所指地看了我一眼,又要开口。

我急忙找个理由退了出来,太子仍在外面等着,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规规矩矩地行了君臣礼拜别,头都不回地走了。

辞官后我谢绝访客,在书房里又哭又笑地帮舒窈姐姐清空聊天记录。

“吾得见城北崔家小郎君,沈腰潘鬓,果真不负盛名,吾恨不相逢未嫁时。阅后即焚。”

“吾今日于练武场窥见樊将军赤膀上阵,真是健美雄壮,吾甚是垂涎。欲督促吾夫健身,孰料此货甚懒,真乃朽木不可雕。阅后即焚。”

“吾于秀玉轩购得一新品胭脂,色若朝霞。美中不足,三十两白银方得一盒。吾诓吾夫五两一盒,切记勿要说漏嘴。阅后即焚。”

20

有言道: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我近乎退隐这些日子,外面的变化可谓天翻地覆。

第一,皇上驾崩了。

第二,淮阳王联合大牢里的兰陵王反了。

第三,雄邹邹气昂昂的两位王爷还没出家门就被早有准备的御林军一窝端了。

第四,第一条是假的,一切都是皇上做的局,就是为了在病体撑不下去之前为太子铲除异己。

城里人,套路深。

我又被召进宫,这次是托孤。

皇上依旧英明神武,一箭双雕。可天不假年,他病朽的躯壳已是强弩之末,就连他抬头看我那眼,我都觉得费劲。

“相宜,推朕出去走走吧!”

我推着他走出巨大宫殿的阴影下,天地初绽春意,轮椅碾过石板缝间的草绿,柳枝拂过肩头,留下春天瘙痒的柔软。

“相宜呀,你父亲走了多少年了?”

“十年。”

“十年了呀!”

“朕与霜白,初见还是禧和元年的殿试上,他尚未及冠,就已连中三元,蟾宫折桂,真是春风得意呀!

“朕登基时才十四岁,主少国疑,狼虎环伺,内有权臣一手遮天,外有藩王虎视眈眈,朕常常缩在龙榻上梦魇连连。

“莫说肱骨之臣,朕身边除了陈实,连个可信的人都没有。那时候,就连稚童都知道,冕旒后的,不过是个傀儡。那时候,朕问霜白,你可愿帮朕重振朝纲。”

皇上盯住前方一个虚无的点,好像要透过数十年的光阴掠影,再去看那明湛的秋色里的,明君忠臣,意气风发。

“他说,万死不辞。他是个君子,一诺千金。他真的帮朕内整朝纲,外抗奸邪。朕记得,禧和十年,弱水王无诏返京,三万大军驻扎郊外,逆反之心昭然若揭。京城里人人自危,宫里宫女太监纷纷怀赃出逃。

“只有霜白,把六岁的你送进宫来,要孤身一人出城谈判。我跟他说,把孩子送出京吧!好歹,给自己留个后。”

好一段感天动地的基情,啊呸,兄弟情。

哎?等一下,当年我爹跟我说让我入宫刷个脸,指不定就刷出皇家级包办婚姻的副本,是骗我的!

21

皇帝浑浊的眼湿润了,那总是隔着空旷大殿传来的不怒自威的声音哽咽着。

“当时,就连我,都已经把怀孕的宫妃偷偷送走了。可他说,皇上身边,才是天底下最安全的地方。我……呜呜……我对不起他。我看着他们在他身上泼脏水,安罪名,置之死地,我无能为力。他那么信我,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朝政繁琐,下面的人又常偷奸耍滑,我们俩经常被奏折气得牙疼,起初我骂娘,霜白还在旁边劝我注意仪态,结果最后他气得动手摔砚台,溅得我们俩都一脸黑。

“自他走后,朕常想着,这万里江山,寸寸都是霜白的心血呀!也不好意思骂娘了,后来,竟也有了勤政的贤名。”

我磕了我爹和男人的CP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相宜呀!这万里江山,寸寸都是你父亲的心血呀!朕走后,万万不可覆诸不肖儿之手。相宜,回来吧!”

我闭上眼,父亲枯瘦的土坟旁突兀地立着忠义公的石碑,“忠义”二字刻得那么深,垢染尘侵依旧遒劲有力。

幼时落难后辗转拿到的父亲的遗书,打开只有一行血字,“沥胆堕肝,问心无愧”。

我深叹一口气:“臣,遵旨。”

皇上费力仰头看我:“真难为你了,这么个烂摊子。霜白最疼你这个女儿,要是知道我这样坑你,他那么臭脾气的人,怕是会出手打我。”

皇上突然笑了一声,说:“完了,他死时正当壮年,朕可垂垂老矣了,真打起来可不是他对手。”

橘红的晚霞一点点沉入红墙金瓦中,皇上费力地弯腰,陈实心领神会地抓起一把土恭敬地捧给他。

皇上捻了捻土,说:“开春蛰虫骚动,湿土侵木,你爹留下遗言,丧事从简,土坟薄棺傍青山。平反后朕虽有心给他修陵,但也不好逆了他的意。你勤去替他修修墓,别叫虫蚁扰他清净。”

我看着他枯发如雪,佝偻的身躯无力地倚在轮椅上,当年的少年天子,内忧外患,高枕难眠,可也有忠臣良友,少年意气。

现在他手握万里江山,生杀大权,可依旧握不住那催霜鬓,朽枯骨的光阴。

“回去吧!”

22

龙御归天。

或者说破例让我入朝为官,逢年过节给我赏赐,惯着我欺负同僚,甚至欺负太子的……我的大腿,皇上驾崩了。

可我的大腿果然又粗又壮还懂善后,最后托陈实给我留下道密诏。

太子登临大统,我官复原职。我们在史书的评价里可以是同心同德,可以虚以委蛇,甚至能是反目成仇。可唯独不能是残雪疏梅,互诉衷肠。他不懂事,我不能也糊涂。

“太傅洛相宜,机敏善学,忠义良善,德淑才嘉。念及其女子之身,婚嫁之事善做文章,今特许其自择佳婿,自缔良缘,虽长辈君王不得包办。”

先帝入殓那晚,我忙到月西斜才回府,刚要熄灯睡下,却发现窗台不知什么时候坐上一个身影。

“太傅,能再跟我去放盏灯吗?”

初春的河还残留着浮冰,河灯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才流进河床。隐晦的黑暗里,所有心事都不为人知,只这一盏,明目张胆。

无别蹲在河边目送河灯:“太傅,他们都说,我的父皇死了,我该悲恸大哭,可我就是难过不起来。你说,我是不是不孝啊!

“可是,我和我娘在外面受苦时,他为什么不来找我们!我回宫后,他为什么只字不提我娘!如果他有名正言顺的子嗣,他是不是一辈子都不会想起我们!

“他只想要一个太子,不是儿子。他从来不问我爱吃什么,冷吗热吗,在宫里还适应吗,他只会训斥我,命令我……”

他抬起头,明亮的眼睛噙着泪:“这样的,也算父亲吗?”

我语塞,是有苦衷吗?明明和我提及太子时,满心的忧虑和怜爱,可为什么总吝于当面显露一分一毫呢?

“太傅,我讨厌皇宫。他们表面一脸奉承阿谀,心里不知道有多鄙视笑话我。一个市井无赖,小人得势。只有你,只有你好好教我,从握笔到句读,你从来不笑话我。所以,我只喜欢你。”

“太傅,我喜欢你。”少年的心事这样坦荡地说出来,炙热到星星都要融化在春水里。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只是你的好爸爸呀!师生恋是没有好下场的!君臣恋也是没有好下场的!我长成这样何德何能被骂红颜祸水呀!

我在心里捶胸顿足仰天长啸,转身冷静又克制地说:“陛下,我永远是您的太傅,也仅仅是太傅。”

“我知道,我现在是皇帝了。我可以一道圣旨,强买强卖。也可以像明皇杨妃一样,偷梁换柱。”少年仰头笑得眼睛弯弯,星光闯进春水,再映在这双眼睛里。“可你放心,我不会犯规的。”

“太傅不是寻常女子,您有自己的抱负,我不会因一己私欲把您豢养在宫中。我希望,有一天太傅自愿走到我身边。您是我的太傅,我先敬你,再爱你。我会等你。”

23

风乍起,吹走一池春水。可惜春水碎寒冰,犹余三冬寒。

先帝入陵,新帝登基,年号为含弘。

我忙得像水了一学期网课回校期末考的大学生一样。可偏偏有人忙中添乱。

琅琊王国丧期间,私自返回封地。

“琅琊王此举,眼中可还有先帝和新帝!必须严惩!”

“兰陵王和淮阳王刚刚谋反被赐死,如今先帝兄弟仅剩琅琊王,再对其出手,皇家怕是会招惹兄弟阋墙的恶名。”

“琅琊王可不仅仅是怠慢圣上这么简单,陛下在潜邸时就因先琅琊王妃和他生了龃龉,他怕是早就怀藏狼子野心。”……

“琅琊王断不是乱臣贼子之流,望陛下明察!”我扑通跪下,“陛下刚刚登基,断不能因为无端猜忌伤了叔侄情分,招惹非议闲话。”

无别噌地从龙椅上站起来扶我:“早跟太傅说过,不必对朕行礼。”

一旁大臣见状也跪下一片:“琅琊王野心昭昭,望陛下圣裁。”

无别一甩袖子,回到龙椅前踱步,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陛下,琅琊王虽是您的叔叔,但皇威在上,不得冒犯。不管他有没有谋反之心,都要严惩以示天威不可侵犯。”

“那就收回琅琊王守军兵权,封地官员调任之权,请皇叔回京,舟车劳顿,侍卫幕僚便不必跟来了。”

这不就是软禁了吗!琅琊王心高气傲,又对无别心怀芥蒂,他怕是不会这么容易就回京,他若抗旨,就坐实了谋反的罪名,这怎么行!这是逼他反呀!

我抬头愕然地看着无别,他年轻的脸在冕旒的珠光流转下时明时暗。

“陛下!”我站起来,站在跪倒的一片官袍里,站在新帝半眯着锐利又玩味的目光里。

“先帝遗诏,吾弟琅琊王,念其恭顺仁厚,甚得朕心。为免舟车劳顿之苦,特免去琅琊王留京守丧,进京朝奉。钦此。”

我把先帝留给我的那道密旨高高举着,偷天换日地念了出来。

24

退朝后我跟着陈实来到了金銮殿。

无别没有坐在龙椅上,他曲着一条腿坐在窗台上,慵懒地倚着一窗春光,笑得眼弯弯地问我:“太傅,那道遗诏,是假的吧?”

“不是假的,不过,写的是别的内容。”

无别托着腮歪头说:“我就知道,太傅不会说谎,声音会抖。那里面写的是什么呢?”

“一道赐婚的圣旨。”

无别手一滑,半个身子差点跌出窗外。他跳下窗台,走到我面前,喉结滚动着问:“和谁?”

“我,和李星沈。”

他伸手抓住我的胳膊,力气很大,攥得我生疼:“这道圣旨上,写的是免去琅琊王留京守丧,进京朝奉,对吗?”

“陛下希望是,那就是。”

他抿唇皱眉,为难的样子让我突然意识到,他并非是人云亦云,他真的相信,琅琊王会谋反。

“为什么你觉得琅琊王必反?”

“以己度人。”看我挑眉不解的样子,他解释道,“若是我心爱之人死于非命,我定会毫无理智地,迁怒所有人。”

“一腔深情也抵不过岁月磋磨。黄土枯骨终究不是软玉温香,又留得住真心几载呢?”

无别叹了口气:“我会放过琅琊王,你也不要再提赐婚一说了。不过,我还是相信琅琊王必反。”

“有薄幸郎张嘴闭嘴非卿不可,也有痴情人将情爱轻描淡写付诸笑谈。”

我看着他执拗又别扭的样子,好歹保下了琅琊王,心里一块石头可算落了地。

“谢陛下。”

“不是和太傅说过了,不许对我行礼。真是的。”

“是我不好,给陛下赔罪?哎呀,好像也不能赔罪。”我笑着逗他。

“算了,我,咳咳,朕,大度,不和你计较。”

“谢陛下?呀!不能谢。那就,陛下真棒!”

然后,大度的陛下就把状元李星沈外放到了琅琊。

无别等人的方式,笨拙得像小孩子的情书。他会小心推给我一封奏折,打开国家大事上是一朵朱墨勾勒的玫瑰。

雨天他会叫我去偏殿小憩,屋里会有一双干燥温暖的官靴。

他把爱意隐晦又热烈地藏到细枝末节里。

25

含弘四年,我见到了阔别已久的李星沈。

他是来替琅琊王策反我的,或者说,他是来打脸我的。

大概意思就是,老同学,听说你在国企五险一金,高薪年假,要不要跳槽到我这非法民营组织996,007?

对于这种脱粉还拉踩的,我自然是掏出我的键盘开始骂战。

吵到脸红时,我不禁想起和李星沈初相见。

垂髫之年,我被父亲抱到膝上,父亲指着下面恭敬行礼的少年说:“相宜,日后这便是你师兄了。”

同窗受教,他递给我一块玉佩,告诉我这和他腰间那块一母同胞,他信誓旦旦地说了什么。

哦,对!以玉为铭,同心同德。

人生若只如初见呀!

我替他斟满酒杯,说:“师兄,我该敬你一杯。敬你单枪匹马来劝我,为我们同门之谊,寻最后一点转圜之地。可惜,日后各为其主,要兵戈相见了。”

他一饮而尽,什么都没说甩袖而去。

看着他远去的身影,我偏头对暗卫说:“琅琊王已成乱臣贼子,李星沈自甘堕落为他爪牙,此人有管仲之才,断不可为他人所用。密,杀之。”

我仰头把酒一饮而尽,辛辣割喉,呛得我咳嗽出了眼泪。

酒楼里的伶人咿咿呀呀地唱着故事里的悲欢离合。

“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早说过琅琊王天生反骨,如今祸苗已现,我看哪个还敢包庇他!”

“臣认为,朝中有些大臣实在是和琅琊王牵扯太深,不得不警惕!”

“事到如今还搞什么内斗!非要等琅琊王打到京城才消停!当今之际不是该商量对策吗!”

“陈大人所言有理!”

无别扫了眼争得面红耳赤的大臣,问道:“各位爱卿有何高见?”

“琅琊王毕竟还未扯出逆反的旗帜,我们只能暗中对他下手,万不可贸然出兵让他师出有名。”

“清点琅琊的守军,看看有多少已经从了那逆贼!”

……

我突然出声:“去查看琅琊任职的官员户籍,看看他们有多少妻儿老小不在琅琊,暗中接来京城,以抚恤之名软禁为人质。”

在中国这种人情社会,你老子孙子在我手里,任是孔子孟子也不敢轻举妄动。

无别点点头,对我颇有微词的官员们脸色也缓和了不少。

无别缓缓道:“让这些家眷住在一起,严加守卫,断不能让琅琊王的手伸进来。既要住在一起,宅院也得有个名号。就叫,顺昌院吧!”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26

含弘五年,琅琊王起兵造反,而死里逃生的李星沈,成了他的得力干将。

我早就知道琅琊王并非简单的傻白甜,他是一个有光环的傻白甜。

好在顺昌院的高墙加筑了一寸又一寸,锁住了琅琊官员的忧思牵挂,也锁住了逆军的剑指京城的攻势。

两军打了四年,战局胶着,国库已经渐渐空虚,琅琊郡府虽然富庶也熬不住旷日持久的消耗,双方都太想要一个转机了。

我万万没想到,转机竟然是顺昌院。

顺昌院失火,满园的亲眷非死即伤,满国哗然。京城破碎的残骸归不了根,琅琊的凄厉哭声也传不到故人耳边。

真相非常戏剧,过程相当曲折。

先是琅琊指责京城狗急跳墙残害无辜,接着朝廷又揭露琅琊王心狠手辣栽赃朝廷,然后琅琊王又给出铁证披露朝廷贼喊捉贼。

瞬间朝廷人人得而诛之,琅琊原来摇摆不定的官员同仇敌忾,誓要血洗朝廷为亲人报仇。

失道者寡助,哪个猪队友把我两王四个二的牌摆烂了!

我冲进金銮殿问无别:“是谁干的?”

我难以形容那个眼神,只觉得他看得我手脚冰凉。

“差一点,就成了。”

我狠狠甩了无别一个巴掌,他被打得冕旒摔落在地,旒珠散落在地板上弹跳。

“我就是这样教你的吗!背信弃义!心狠手辣!阴险无耻!”我扯着他的领子吼道,他高出我不止一头,我踮着脚他曲着背,谁都狼狈不堪。

“太傅,成王败寇而已。朕办事不周全,甘拜下风。”

我的崽崽疯批了?我的九年义务教育喂了狗!

我推开他,双目猩红地看着他,把乌纱帽一扔:“是我没教好你,我愧对先帝,也愧对顺昌院的冤魂。我不配再做你的太傅了。”

无别顺着我推他的劲儿跌坐回龙椅上,慵懒地抱住头,轻佻地笑着,好像一瞬间又变回了那年雨檐下不学无术的纨绔太子。

“太傅倒会见风使舵,见朕处了下风,就这么急着撇清关系。随你。”

我看着他像看一个陌生人,甩袖而去。

走下长长的石阶,我回头望了一眼,夕阳的余晖中,红瓦金檐被阴影缓缓吞噬,如同这个王朝,这个王。

挂冠而去后,我躲在自己的一方小院里酗酒度日,昏昏沉沉再不听外面的战火弩声。

半醉半醒间,昔日故人都面目全非。

舒窈姐姐声声泣血:“你不是说若是教导无方,太子失德,你就要自裁谢罪吗!你有何面目苟活于世!”

先帝把尚方宝剑扔到我身上怒斥:“琅琊王狼子野心,举兵造反,你为何在这袖手旁观!你对得起朕的恩情吗!”

还有爹爹,他的遗书,他的碑文,幻化做重重血影,声声棒喝,震得混沌醉意里的我头疼欲裂,泪干目涩。

有一日我酩酊大醉,趴在桌上碰落一盏酒杯,弯腰去捡时碰到端午的指尖。

他给我捡起来,我趴着看着他笑,问:“端午呀,你不是作者写来凑字数的吗?怎么最近话这么少呢?我还等着去你那听说书呢!”

端午眼一红,抬起胳膊挡着眼说:“我,我难受。”

我咯咯地笑着:“难受好呀,说书人呀!不就是卖得三言伤心事,赚得二两买酒钱吗。”

过了良久,又问他:“端午呀!我做太傅,多少年了?”

“再过几天立秋,就满十年了。”

“十年呀!”我目光涣散看不见这似水流年,“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27

我醒来,万家野哭,满城硝烟。

端午推着想把我塞回屋里:“打过来了!琅琊王带兵打过来了!您快躲好吧!”

“城……”我竟有一瞬间的失音,“城破了?皇宫呢?皇上呢?”

我推开他跑出去,昔日繁华的街道上一片狼藉,被撞翻的摊位,扯碎的旌旗,将士刀光剑影里溅出的血迹,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孩童,蜷缩在一角不知死活的躯壳……

我跑过那片弥漫着血腥味的硝烟,心里只有一个方向。

皇宫!皇宫!

箭弩在红墙上留下坑坑洼洼,青石板被鲜血染成一片殷红,风声在我耳边呼啸,我踩着一滩又一滩的血迹跑到金銮殿,用尽全部力气推开那道沉重的门,空无一人。

我拉住四处逃窜的宫人,他们告诉我皇帝早丢下他们逃命去了。

我脱力地跌坐在地上,跑了好,跑了好。

我吃力地扶着墙自己站起来,沉重地一步一步走出皇宫。

残阳如血,哭声震耳,我多希望刀枪无眼,有哪个能来捅我几个血窟窿,可他们似乎接了命令,对我这个大摇大摆的人视若无睹。

我失魂落魄地走着,突然听见一声稚嫩又凄厉的童声。

“哥哥!”

我猛地回头,然后疯了一般跑过去,用力地推开那些铁墙般的士兵,寒冰似的刀刃。

我跪坐着,抱着他。

我的学生,我的君主,我的,无别。

他一边笑一边吐血,费力地跟我说:“太傅,我没有,咳咳,临阵脱逃,贪生怕死。我只是,太想再去看看你了。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我拼命点头,喉咙堵满了哭声连个“好”也说不出。

“对了。”他像个邀功的小孩一样,小心翼翼地露出藏在怀里的一个稚童,“我救了一个小孩,太傅,我是不是个好……咳咳……”

“是,你是一个,好学生。”我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他心满意足地笑了,然后带着凝固住的笑意,睡在了我怀里。

对呀,只是睡过去了。

你看,我攥着他的手心还是暖的。只要我不撒手,他的手心那么暖,他就只是睡过去了。

我再也不会撒开他的手了,可为什么呀,他们为什么要把他抢走啊!

你们不要扯他呀!会把他吵醒的!

李星沈扶住我,一个大骗子,骗我说他死了。他那么讨厌,一直说无别坏话,他当然是在骗我。

可是为什么我在哭呀?

无别,你快醒过来哄哄我吧。

我很好哄的。你只要跟我说句别怕就好了,我现在好害怕呀!

我推开李星沈给我撑的伞,我不用他打伞,你去给无别打呀,他在睡觉,淋了雨会冻醒,会着凉。

28

我又见到了陈实,他被关在牢里,遍体鳞伤,气若游丝,却还撑着一口气,说有些话,必须告诉我。

他告诉我,顺昌院的火,无别并不知情,是一些偏激的大臣一意孤行。是无别,知道败局已定,不想连累我,才说那些话气走我。

哎,对!你什么都知道,你什么都不说,你就是作者写的一个托儿。

亏我还纳闷我怎么养出疯批美人这种高级玩意,果然他不过是一个憨憨背锅侠。

怪我,把他教得太乖了。

我打他那一巴掌,被人捅个透心凉,枯坐在回天乏术的败局里,他一定很疼呀。为什么不说,不哭,不闹呢?

我从牢里走出来,觉得世上再没有什么能让我提起精神了。

打脸来得如此之快。

琅琊王要给无别安一个荒帝的谥号。

我可去你M的。

我冲到金銮殿里,斗志昂扬地和他对峙。他又变成了“我不听我不听”的傻白甜,我恨不得上去梆梆给他两拳。

后来他腥红着眼,残忍地说。

“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这皇位吗?我就想知道,到底是多好的东西,让我的妻儿送了命?我现在抢过来了,可我还是觉得不过如此。王权富贵,生杀予夺,一手遮天,都比不上我的舒窈!我还要,还要兰陵王,要你的无别挫骨扬灰!万世骂名!”

“姐夫。”我在他的咆哮声中轻轻说。

他可能是很久没有听到和她有关的称呼了,很轻的一声,他像是等了很久,排练了很多遍,听得清清楚楚。

我在模糊的泪花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道,他从那个矜功自伐的赢家,一瞬间,变回了那个一无所有的输家。

他跌坐回他的皇位上,在珠玉摇曳的冕旒后面,在金瓦红墙的深宫里面,在他的万里江山,千秋功业里,像个失去糖果的孩子,痛哭失声。

西风撞开窗户,翻滚出一窗琼雪,那年好像也是这么大的雪,可肯定没有现在这么冷。

因为那年,有人丢掉了太阳。

29

琅琊王让步的消息是李星沈来告诉我的。

我俩站在宫里的玉湖边,时至今日,他还在告无别的黑状。

“你知道当年他为什么要把我外放到琅琊吗?他是故意的,他把我推向琅琊王的阵线。他想让我们势不两立。”

我突然想起什么,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你这么个乐天的性子,当年教无别时是遇见什么事了?投河寻了短见。”

他笑了笑,说:“我不是寻短见,是当年,他拿我的玉佩打水漂,我是跳下去捞玉佩的。就这块。”

我没去看是哪块玉佩。

玉湖的波光粼粼,日光潋滟。我仿佛又看见他笑得眉眼弯弯,弯身,发射,玉佩在水面上点出一圈又一圈涟漪。他把手放在眼上远眺,阳光下眉眼睫羽都被照得浅浅的,恣意飞扬。

我转身要走,李星沈还维持着拿玉佩的姿势,他说:“相宜,我钟情于你,很多年。如今我挣得功名,攒起家产,仕途通顺,心若磐石。你可愿嫁与我为妻,一生一世,白首不离。”

各人下雪,各人有各人的隐晦和皎洁。

帝无别,谥号平,冬腊月,入皇陵。

送葬的路上,雪大得像艾莎离家出走那天一样。我看着无别棺椁上厚厚一层白雪,扔下伞。

雪染鬓,似白头。

我跟着他们一起把无别送进地宫深处,烛火明珠,亮如白昼,像是有谁睡到日上三竿等着夫子来骂。

我把脸僭越地贴着棺椁说了些话,固体传音,他应该会听到吧。

走出皇陵,琼雪将石阶掩埋,石阶下的李星沈向我伸出手。

我摇摇头,不必了。

我额头顺着石柱缓缓滑落,拖出一道狰狞的血痕。

触柱而亡,士为知己者死,魂随意中人去。

我早就知道了。

当年的百遍《师说》中藏着一篇《关雎》,那不是场赔罪,是场告白。

我跟他说——

下次哄我,不用再抄一百遍《师说》了,一篇《关雎》就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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