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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梦

女人梦见土坟堆(女人梦见在坟地里走)

2023-04-30解梦
我妈决定去死前,曾求过神。我妈最后一口气还吊在人间的时候,她说是神告诉她,我爸和我姐一直在等她。至此,我妈再没有犹豫,便去了天堂。我最怕盛夏,金蝉蜕

我妈决定去死前,曾求过神。  

我妈最后一口气还吊在人间的时候,她说是神告诉她,我爸和我姐一直在等她。  

至此,我妈再没有犹豫,便去了天堂。  

我最怕盛夏,金蝉蜕下的泥壳,粘住庵里菩萨的描了金粉的眼,神就此失了明。  

我那时还年幼无知,并不懂得头顶的那些端坐菩萨是我得活在世间的命符。  

我常在无人的时候,翻过贡台,伸手用沾满泥灰指甲,扣下那些菩萨的脚趾,华丽的衣边袖角,彩色的泥巴从菩萨身上落下,滚烫的烙印在我的掌心,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妈她从前求过菩萨保佑的话都不得灵验。  

这些端坐高堂的菩萨,它们不过是人间山里地头的泥,被人说了多假话,钉在庙里成了神。  

我家乡在贵州,我们村的名字叫:天堂。  

天堂的天,天堂的堂。从小我与朋友说起家乡的名字,她们无一例外都哈哈大笑,认为我在开玩笑。  

我有时也笑,笑得累了,便开始沉默。沉默的目光穿过头顶天空上那些扯破的云朵,从无边的缝隙,透过城市的水泥钢精,回到连绵起伏,幽冥深绿的大山里。  

大山的深处,某处地名,确实是叫天堂。人间的天堂,像个伪劣产品一样,模仿着善良。  

那里的人,大多穷,很穷。至于怎样的穷法,白纸黑字,只言片语我并不能说得清楚。但我清楚的记得,我原本还有一个姐姐的。因为后来她因病死了。我妈在听得赤脚医生说:“这孩子没得活了,老天爷要带她走咧。”这句话后,就跌在了地上,一头栽下,呢喃:“怎么会呢……”  

“她只是在溪边捶了衣裳,山风一吹着了凉,烧了几天。”  

“怎么会就不得活了呢?”  

“不会的……”  

知了疯鸣,震得山野树林全都在哀嚎,连穿过山谷的风也时常呜咽着拍打村庄。  

我妈抱着怀里烧得滚烫只剩一口气的我姐,我姐的身子滚烫,嘴唇干裂,泌出鲜红的血,再结出厚厚的痂。脸上因为高烧,通红,滚烫。我妈抱着她,从村头挨家拍门去喊去求。有人一旦开门了,我妈便抱着我姐往将开的门缝里塞,“借一点给我吧,妮子的病得去城里治啊!”  

屋里的开门的人,叹着气,两只手却紧紧夹着门,一条窄缝看人,“他老陈家的,不是我不借啊。”  

“我也有一家老小,实在是挪不出这份好心来啊。”  

我妈不管,仿佛聋人一般听不见旁人的拒绝,只抱着我姐拼命往门缝里挤,把我姐滚烫的身子往屋里送,往人前送,抓着救命稻草一样喊“”:“你先借我,借我,我很快就一定会还你的!”  

撑门的手两脚稳扎,一边急急的闭门,一边不耐烦的回我妈:“你男人死了几年了,你一个寡妇,又带着俩女娃。拿什么还啊?”  

“我劝你还是早点丢手吧,她走得痛快些,你往后也正好过活一些。”  

说完门啪的一声就被关严了,门里的人还不放心似的挂了沉木栓。我妈站在门外,看我姐蜷在她怀里开始抽蓄,她再也顾不得有钱没钱了。疯一样抱着我姐奔去了进城路上。我姐被她放在路旁的草丛边上,狗尾草随风轻轻挠动她的睫毛。她也不睁眼,只沉沉的睡。

我妈用身体横在马路上,长大臂膀,朝着轰鸣而过的拖拉机就拦。有的人停下,也啐一口浓痰骂她:“找死哇!”我妈一遍一遍指着草丛旁的我姐,“上城里,撘我们一段吧!”  

司机总也见鬼一样,凝了眉头,几句话不咸不淡拒绝的话讲过,便转了方向盘,碾压着一地尘土飞扬而去。 

我妈的脸混在扬尘里,眼泪在她脸上冲出几道分明的沟壑,直到最后她终还是用她张开的臂膀,拦下了一辆拖拉机。司机是我们同村李黑家的,他皱着眉头拉了刹车,急急从车上跳下去抱我姐,往车上赶的时候,我妈像攀爬的壁虎一样两手两脚紧紧地勾住拖拉机的铁架栏。坐在车上,抢过我姐,紧紧搂在怀里。李黑一愣,也就明白,我妈她是怕李黑看我姐病得要死晦气,不肯拉。

李黑上了车,只交待我妈坐稳后,拖拉机才又轰鸣朝前。 

可我妈跌跌撞撞把我姐送进医院后,医生仍旧教她先交钱。我妈急昏了头,双膝一软直直的就跪在了地板上,她说:“我没钱,求求你们救救这个孩子吧!”

这样的话也不知道讲了多少遍,等有医生来我妈怀里抱我姐时。李黑正好签完最后一张缴费单。他用兜里准备买化肥的钱,交进了医院。

我妈顾不上谢他,跟着急救的医生冲进了检查室。

可我早已烧得几天没说过话的我姐她,就在医生抱进门的那一瞬,忽然朝着身后踉跄跟着的我妈呻吟喊:“妈!……”

“我不痛了,我要回家……”

我妈的踉跄脚步定在走廊上,沉重的双腿仿佛钢筋水泥一样凝在医院的走廊,她张张嘴,似乎已预料到了什么,话一句还没说,眼泪就扑簌而下。

等医生再出来用一张盖着白布的病床推我姐摇头走出医疗室,同我妈说:“太晚了……”的时候,我妈站着的姿势依旧同我姐进去前喊她那声后一样。

李黑跟在后面,他原以为我妈定要疯一般哭喊,疯一样叫喊我姐。可我妈她却在那一瞬出奇的安静,她像正常人一样,对医生说了谢。低头去掀盖我姐的白布。我姐的身子还又软又烫。

我妈利落的抱起她,像平常一样还她的乳名,“妮子,我们回家。”

“不怕了,我们马上就回家啊……”

李黑的拖拉机又向来时一样,一样轰鸣着惊起尘埃飞扬。我姐滚烫的身体却渐渐冰凉,凝着泪珠的睫毛上一颗泪无声的从她乌青的眼窝流淌。

她至死也才只有十一岁,她原本有一头乌黑长发,却被一个走街串巷的胖婶,从头顶上齐齐割下,换成了纸币。我姐割下头发那天,也曾眼睛红肿,望着胖婶笑眯眯把从她头上割下的发,放进铁匣子里。我姐红着眼一手去摸凉丝丝的后脖子,问胖婶:“我头发你要拿去干什么?”

胖婶哈着笑,“自然是拿去做成假发,戴在别人头上。”

我姐那时候哇一声,便嚎啕大哭了。胖婶好心诓她半天,她也不肯止住半滴泪,直到胖婶也没了耐心,挑了收长发的担子往前走,“你这妮子,哭啥呢。”

“剪个头发,又不是要你命,况且头发又不是不会长了!”

胖婶走后,我姐依旧是哭了半天,才慢慢伸手用袖子抹了一脸泪,自言自语喃喃道:“会长的……”

那时我还年幼,对于我姐死亡前的深刻印象除了她某天突然变丑的头发以外,还有便是我姐她日夜睡觉前总要在夏夜星空对着漫天星子许愿,求那些拖着长尾巴的流星让她的头发早日长长,长到她一转头,乌黑的发就坠在她脚背上。

可怜她短暂得如夏夜流星的一生,终还是没能等到,一头乌黑的发,坠在脚背上,一口气就已落下,随着转瞬的流星去了天堂。

拖拉机颠簸着带回她冷透的身体时,我正在院子里玩泥巴。我那时还年幼,不懂得死亡的可怕。我只以为我妈是怕她冷,才把她放在木床上,一床又一床厚的棉被搭在她身上。我妈仍旧把之前赤脚医生开的草药,烈火熬成了汤,端在手上,坐在我姐边上,唤她:“妮子,吃药了。”

“吃吧,啊……吃了就好了。”

无数黄药汤汁顺着我姐干裂的嘴唇,淌在厚棉被上,湿成一滩滩晕染的湿痕。

村里闻讯来了许多的人,原先那些闭了门的人看我姐落了气,又都来了,站在屋里挤成热闹的模样。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哀色,每个人都叹气说:“这孩子命……太苦了。”

也有人抹泪劝我妈说,“人死不能复生,妮子妈你要看开些啊。”

我妈头也不回,仿佛聋哑,只一勺一勺固执得把汤药喂进我姐紧闭的嘴。

连着几天,我姐的身子渐渐臭在被子里。村里的人再也看不下去,由村长出了面,捐了钱给我家,他们依旧来劝我妈,劝她说:“村里顶大的情义便是捐钱给这妮子买副棺材。”

我妈摇摇头,一分也不肯要,她固执而平静的回:“妮子的病,睡两天就好了。”

村长无奈的摇摇头,让人把我妈从我姐床边拉开,有人戴了厚的线织手套,把隐隐发臭的我姐埋入了黄土,埋在我早死的爸的坟墓旁,垒成了隆起的小土堆,无碑无墓,也无名姓。

我妈她就此,丢了魂,失了神。整日不言不语,也不肯看我哭喊着叫她。

村里的人都说我妈她,是疯了。

直到有一天晚上,夜风惊梦,我妈她坐在我姐临死躺过的床上唤我,她说她梦见了我爸还有我姐,她们在叫她,叫她一起去那个没有悲伤的地方。

我那时年幼,梦香睡得迷糊,眼皮也未曾睁开只朝我妈点点头,又沉进了一片虚无的梦香。

第二天我起来的时候,我妈的疯病便好了。她脸上挂着笑,给我洗了脸,梳了发。还带着我上街,赊了新衣裳,割了肉。

走过人堆旁,有人在大榆树底下看着我领我走路的背影叹气说:“陈家女人也真可怜,老公年头才去了,妮子又跟着走了。”

“白发送黑发,这伤哪撑得住啊……”

风从远处山坡卷来,吹散棉花似的云朵,我妈她给我换了新的花衣裳。

煮了一锅鱼,雾气蒸腾而上,我妈的脸朦胧不可见。我最喜吃鱼,鱼汤四溢时,屋子飘满快活的味道。

我妈把鱼呈在桌上,摆好碗筷。她先是挂着笑看我,看着看着,她的眼睛就红,有泪花闪烁。她喊我说:“悦悦,快吃鱼吧。”

我饿急了,眼巴巴看着桌子上的鱼,口水咽了又咽,舔着嘴唇,蠢蠢欲动。

我妈笑了,伸手揉我杂乱的发,却不说一句话。她夹了鱼肉垒到我碗里,声音有些沙哑,呢喃着说:“快吃吧,妈没本事……只能做这一顿好饭了……”

这话像是说给我听,又不太像。她声音极小,混在一锅沸腾鱼香的铁锅里,雾气蒸腾,从我的耳旁飘过。一个字也未曾落进我耳里,只有那些溢满香气的鱼肉,晃在眼前,我再也忍不住伸了筷子。只吃了一口,我妈她便出去了。她说:“这鱼还差点味,我去掐根葱。”

我点点头,她走得又急又忙。单薄的身形落在乡村的羊肠道上,今无夕阳。漫天的山雾笼罩着整个天堂。

那天,我一直等我妈掐葱回来。等到山风落坡,等到星子挂满夜空,等到萤火虫飞进我家的篱笆院墙。

我面前的鱼已经冷透了,糊成一团。由香变腥,变臭。母亲才回来。

她回来时,许多人又都来了我家。她们是用一张席子裹着我母亲回来的,母亲躺在草席上,村里人把她摆在堂屋的地板上。

我伸手去拉她,也喊她:“妈,起来。”

我妈她和我姐一样,一样闭着眼,只顾着沉睡,不肯看我一眼,也不肯说一句话。

我跪在地上,反反复复去拉我妈,绝望是从我丝丝缕缕消散的力气里衍生。

有人可怜的看着我,又看着我母亲,不住的叹气,她们伸手拉我,和我说:“孩子,别拉了,你妈她……”

“她……”

我仰头去看她们,看她们一脸哀戚的模样,我认真回她们,“我一定要拉我妈她起来啊。”

“她睡在地上,会凉。”

“凉了,就会病,病了就会像我姐一样。”

我有多怕,怕我妈她和我姐一样,永埋黄土之下,再也不能听我说一句话,看我一眼啊……

多年以后,我才从村里人的口中的得知,我妈当年为我煮的一锅鱼,其实是河豚。

我不知晓我妈她从何寻的河豚,也不知道她是抱了怎样的心情,为我,她最后牵挂的孩子做了一锅河豚。

我只知道,她要走,离开人世的决心,是从为我做一锅河豚,开始决绝而又惨烈的。她是怕,我独活在人世,并不会好过。

而我妈她,终究不忍心看我活生生的死在她面前。她拿着农药,去到我爸坟前,我姐坟前,喝空了那瓶农药。

她对生活的绝望,对死亡的勇敢,都由那瓶空了的农药瓶证明。

而我,也仅仅是因为,不想一个人独吃鱼。我想等她,等她回来,一家人一起吃。

这是我爸活着的时候教的。那时候,我妈炒菜,我和我姐偷吃。我爸就会一筷子打在我和我姐头上,瞪着我俩说:“没个规矩。”

“等你妈来了才准吃。” 

后来我和我姐便养成了习惯,不管多饿,也从不会吃独食。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爸未卜先知,用过往的神算救我孤单活着。还是我妈她到底知道,我的脾气秉性,沉默的选择了让我活。

我妈死后,叔婶帮我把我妈葬在我父亲和姐姐旁边。

黄土一捧,蕃纸高扬,她便也随着父亲和姐姐去了极乐的天堂。

听说,那里的幸福像草一样疯长。

而我,在这个黄土飞扬的村庄,无人认养。

叔婶家都多子女,把我推来推去。指着对方鼻子骂,谁家应该养我,谁家不欠我家。

你看,并不是她们不善良。而是所有的人都穷,穷人,从不配也不敢说善良。

叔婶家彻底撕破脸的时候,就比狠。

谁狠得了心不管我,谁就赢。每个人都想着对方是我爹的亲兄弟姐妹,她难道还能真狠得下心,不管?

每个人都笃定,对方,狠不下心。

我一个人依然住在我家的土房子里,白天我并不觉得害怕,晚上我也不害怕。

只有无边想念,和孤寂陪伴着我在一盏亮整夜的白炽灯泡下晃荡。

我那时年幼,并不懂得痛苦,有时也会哭,哭累了就睡。睡过了就去忘,想起的时候又哭。如此反复重叠的时光,渡在噩梦里恍惚着活。很长一段时间,我并不能很清楚的分离现实和梦。 

叔婶也会偷摸着塞吃食给我,有时甚至连糖果也是肯给我的,但她们从不提,接我去家里。

直拖到后山庙上的尼姑师傅肯来接我,她们才一个个站在阳光底下送我。

山上的尼姑向来知晓村里众事,我妈也曾抱着我姐去庙里求过菩萨。直至我姐去,我妈也跟着走后,关于我的一切,庙里的尼姑实在清楚,她们看我也实在可怜,便想了法接我去山上吃百家饭。

叔婶在尼姑面前感激涕零,一口一个活菩萨,好心人的叫着。嘱托我听话,把家里存的部分鸡蛋,白米,递给我,让我好好跟着尼姑师傅帮忙,好好长大。

我忘记那时候我是怎样的。也许会笑,也许也哭,但最后,我的记忆终只剩随着尼姑师傅一脚一脚踏去了庙上。

其实,庵里的生活比我之前过得好很多。许多人拿着饼干水果摆在菩萨面前,跪在棕垫上磕头,默默求菩萨保佑。

师傅们说,村民们求的大多是发财,生子,平安。 

升官,那时候的农村人,大多是求都不敢求的。

村民捐香油钱的时候也总是很痛快,比我妈以前去借钱的时候,痛快许多。

可菩萨却不会还钱给她们。而我妈,拿着白纸黑字,签下名字,她们也是不肯借的。不,她们是说,借不出来,没有钱。

我同师傅说这些话的时候,师傅只是叹气,过了许久,她才说:“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懂了。”

可我,直到今天,也不真正懂得。

雕像可以挣的钱,我妈无论如何也是借不到。

可我依然要感谢菩萨,感谢它让我吃百家饭,让我能去上学,让我活,以及遇见李鸣。

李鸣,我曾答应过你,绝不拿往事笑话你。可我今天,还是旧事重提。

穿过漫长岁月,我仍然还记得,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贼”。

那段时间,庙里的观音雕塑出了奇事。一夜之间长满了蘑菇,白色的,像平菇似的。

不用说,很多香客慕名前来,捐出大把的香火钱,只为了求蘑菇回去。

听说,这蘑菇可以治病,可以送子,就算你没病,不想生孩子,它也可以保佑你强身健体,无病无灾。

说来可笑,我那时候,也是吃过这蘑菇的。但不久,还是生病了。

李鸣是在一个黄昏后,暮色四合时,摸上山来,溜进观音殿偷蘑菇的。

那时我正躲在暗几底下,黄布遮掩,偷暗几上供奉的糖果饼干。

我吃饱从黄布下钻出来的时候,看见了一个男孩,爬在观音像上,手里摘着大朵的灰白色蘑菇。

惊呆之余,还未喊叫,他就从上面跳下来,捂住我的嘴,求我不要喊。

我点头答应,他才松一口气放开我。可我,一溜烟跑出殿,大声的唤来的师傅。

我现在还记得,他恨恨看着我的模样。像阎王殿,吃人鬼,眼睛冒着火。

师傅问他为什么偷蘑菇。

他支支吾吾的答:“不是偷。是取。”

“我妈生病了,我听别人说,这庙里的蘑菇包治百病。”

师傅苦笑不得,一边想说,心诚则灵,一边又想说,吃药打紧。

可到底,她只是把蘑菇送给李鸣。并没有多说什么。

可李鸣却因此和我结下梁子,以至于,初中分班时再见,他还仍然用那种恨恨的眼神看我。

初中的时候,他坐在我身后的座位。我的衣服上,总有他划下圆珠笔印子,或者贴着画有猪头的纸。

他时常欺负我,抢我作业抄,或者故意弹我的头,扯我的头发。这些恶劣行径,让我一度恨得牙痒痒,却打不过他,也不敢和他打。

因我无爹妈,村里的人总可怜我,说我一家都死绝了唯独留了我。庙里的菩萨保佑,我一直活着。同龄的孩子却总笑我,给我取了尼姑的外号。

她们总看着我发出怪笑,问我:“你们尼姑庵里的尼姑是不是喜欢偷着吃肉啊?”

我摇头想要辩解。她们却哄笑开来,指着我笑:“小尼姑就该在庙里吃斋念佛,读书做什么?反正以后也嫁不出去,没人要。”

“我还听说尼姑偷人也是有的呢!是不是真的?”

我急红了脸,扑上去用指甲和她们扭打。我的头发被人一把揪住,拼命的扯下。

我那时还不太懂,她们刻薄的言语是从哪里找来的。后来我才知道,她们是从村里大人口中的闲言碎语里学来的。她们一字不差将最狠的话砸给我,用鄙视和夸张的笑鉴别她们与一个孤儿,尼姑庵长大的孩子有何不同。

就像村里的女人与尼姑一样,她们笑骂嘲讽的也不是做尼姑的女人家,而是尼姑这个名字是比她们不如的。

从此我常与别人打架,也常被别人打。伤痕落下我的脸上脖子上和纠扯掉头发的头皮上。我从来不哭,也从不与别人讲。

师傅们问我,我也不说。她们都摇头看我,说我脾气怪异,不合群且总顽皮生事。

只有李鸣,他总是奇怪的突然出现在我回家的路上。遇着别人打我,他便笑着从书包里摸出一只肥耗子,扔在我们脚边。女孩子们一下子跳开了,追着他打。他拽着书包,甩着头发,几下就窜进村子里了。

我一个人站在土坡后,听见村里的黄狗大声的叫,鸡扑腾飞起,一地灰尘在夕阳的余光下变成金色。 

李鸣他爬上屋顶,隔着低低的土坡,朝我做了一个鬼脸。他说:“小尼姑!”

我抓了地上的泥巴砸他,却在空中散落,落在柔软的土地上,寻不见踪迹。

时间一长,我总连庙里也不想回去。终日晃在回去的路上,慢慢吞吞的消磨难挨的日落。暮色苍茫沉落,野鸟归巢,山风绕过长道,吹去另一个坡。

我走到了我家的坟坡上,我妈的坟头荒草长得很长很长,姐姐的坟堆小我甚至分不出是土堆,还是她真的躺在冰凉的土堆下。

往往这个时候,我是忍不住的。眼泪像决堤的坝一样,一颗一颗滚落。我哭喊着在记忆里早已模糊了脸庞的爸爸妈妈,还有我姐。祈求她们保佑我,也祈求她们去吓死那些欺负我的人。

可笑的是,我求了多年,仍一无所获。庙里的菩萨笑我,求鬼不求佛。可我知道,我从没有能力给的起香油钱,菩萨不会帮我。它只会帮那些给它烧香上供的人,而不会睁开眼看看我。

如果它会,那我的父母姐姐,又怎会一个个躺在黄泥下,冰冷的被埋葬。

庵里的师傅们说,这是我的命。可我也从来不知道,是谁管了这命,却不让人好活。

初中毕业后,我考上了县里的高中。那些笑骂我的同学,忽然之间所有人又都变得不一样,她们收拾了杂物背着书包回了家。回头的时候却红了眼睛看沉默的学校。

走的时候,她们把纸笔都扔给了我。我看不清她们的脸是笑着,还是根本就不在意。她们只抱着棉被说好:“再也没有作业和早起了。”

我最后一个走,带着所有人不要的纸笔,背着我的书包爬上土坡。村子里还是很热闹,大人们接走孩子。那些曾与我同龄的孩子们要走的却是永不再重叠的路。

庵里的师傅们笑着夸我,说我争气。兴许以后能做个大学生。那就是菩萨保佑,让我得学业有成,从此好命好活。

我眯着眼睛看那些泥塑的菩萨,大慈大悲的菩萨。却不曾求它,我掘强的回头,重新看起手上的课本。白纸黑字,写下了我自己的名字。

我去县里上高中时,村里找了政府给我全免了学费还拿了补助。我爬上汽车的时候再一次看见了我熟悉的一些同学和李鸣。

她们跟着几个大人探头看我。笑嘻嘻和我打招呼,欢喜的笑着说她们要去大城市了。那里有高楼大厦,有遍地的机会。她们可以自己挣钱,可以买自己喜欢的所有。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汽车颠簸着开出了村里的土路,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光。透过玻璃又都恍惚染了灰,尘埃细细的填满空气。每个人都笑,每粒灰尘都在飞扬。

李鸣坐我前面,悄悄递给我一个崭新的文具盒。他说:“喂,小尼姑,这是我不要了的。”

“送你吧。”

我那拿在手上,铁文具盒有些冰凉。车窗外的风景极速倒退走,熟悉的村子和田野都从我们脚下隐藏。

这条路出了村子,就像永远也看不到头一样的长。

李鸣父亲李黑,帮李鸣提着大大的包,笑着下了车。李鸣他要和很多人一样,在这里下车,去往另一个南下的大巴车上。去往她们都未知和陌生的城市。

她们从别人口中看到七彩的霓虹和自由的梦,她们朝我挥着翅膀,每一片羽毛都油亮着准备飞翔。

我和她们道别,独自去往我的方向。

到了学校,我看见许多新的笑脸。她们挂着校牌,喊我的名字陈悦,那是多年以来除了老师以外。我第一次听见旁人清脆的喊这个名字。

学校里长着高高的银杏,我坐在窗边看鸟雀来往。落叶铺满一地,层层叠叠的掩埋过往。我已经很久没有听人喊我尼姑,几乎忘了曾经种种悲伤。

人都是这样,深夜想起过去便是忘不了。白天看见太阳,却也会笑。

李鸣送我的铁文具盒,我曾在入校后打开过。文具盒里除了一张小灵通的电话号码以外,还有一支漂亮的蓝色钢笔。

多年来,我从未给李鸣留下的小灵通打过电话。但那支蓝色钢笔却是我多年来,台灯下唯一伙伴。

整个高中,我都是在学校的补助金和庙里师傅打来的钱里安稳读书。师傅曾多次告诉我,庙里为我安放的助学捐款箱里,除了零碎钱以外,隔不久总有人会丢下固定的大数额。

我想了很久,从不曾想起,会有谁如此为我去做。

高中毕业的那年,我回到庙里等录取通知,常看见那些曾经外出务工的姑娘,陆陆续续都回来了。

有时是因怀孕回来结婚,有时也是因回来结婚好怀孕生子。

逢年过节的庙会上,我见着她们时,她们总是一脸茫然的模样。

她们小小的模样,挺着肚子来庙上求菩萨保佑,保佑她们生一个男孩。

我躲在柱子旁,穿过旧时记忆里目光,静静的望。

鞭炮和香火的味道让我沉默,我的目光始终透不过燃烧纸钱的黄烟,看一看她们真实脸庞。

我离开村子去上大学的时候,庙里摆了素席。村里的人都来了。师傅们把我的录取通知书摆在菩萨面前的香案上。 

很多人都说我的命好,是村里少数女娃里能去上大学的。 

师傅们说是菩萨保佑了我。

所有人都笑,说我们这庙灵验,菩萨护佑的全。

我坐在一旁,穿过热闹的人群,仿佛在看一场别人热闹。这热闹不属于我,也并不属于菩萨。

在席上,曾经的同学牵着一个牙牙学语的女娃上前来,她说:“你命真好。”

我牵着嘴角,说不出话来。

她看看我,抱起来哭闹的孩子哄。她说她还要再生一个。

生一个儿子。

旁边的人问她,倘若还不是儿子呢?

我转头看她,她的脸上挂着无奈的笑,似不在意一样,淡淡的回:“那就再生一个。”

“总归要生出儿子来的。”

她回头看看庙里的菩萨,脸上一片木然,看不出表情。鞭炮声震天般响起的时候,她抱着娃,红了眼睛走出了庙子去。

遍地的野草开了花,她抱着孩子走得小心翼翼。她脚下杨起的尘土,一如多年前我曾见她甩着辫子下大巴车时,挥动翅膀同我道别时一样。

下山的小路,于她却是步步难行。

而我知道,在大山深处,这里的许多人都是像她们一样,一样熬着挨着活过去。终其一生,不知方向与名姓。只有山道上,她们沉重而微驮着的脊背是那样的相似。从无不同,从无区别。

我去上大学以后,就更少回村里了。逢年过节我也总忙碌的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有时是打工,有时也只是单纯的行走在街头。 

后来听说,家乡山上那座小庙已经很少有人去了。年纪大的师傅们都去了敬老院,只留了几个守山门的师傅,终日守着菩萨,供奉香火。

等到年节,外出务工的人们回来了。庙里才热闹几日,燃着青烟香火,小道上落满红色的鞭炮碎屑。

唯一惊奇的是,庙里为我立的助学捐款箱,零碎都渐少时,依然有人固定时间往里面存放大额钱数。

我也曾托了师傅替我仔细打听过,问遍了人群却没有人肯认这好事是谁所做。

大学毕业后,我在外工作了几年。最后还是选择考回了家乡的学校去支教。

许是在外待得久了,回去的路上,忽然觉得曾经爬惯了的山,是那么高。像是永不可攀越的屏障,阻隔一切。

我回了庙上,早年教养我老师傅已经仙去,葬在了后山上。如今守庙里师傅年岁也已渐大,她看我半晌,依旧疑惑的问我是谁?

我扶她坐下,讲了我是庙里养大的那个姑娘。老师傅一下子想起我来,长长的哦了一声,忽然跟我说:“早你还交待我找找给你一直捐钱的好心人是不?” 

我点点头,问老师傅:“可是找到了?”

老师傅笑眯眯的点头,“找着咧……找着咧。”

“给你捐钱的就是山下李家沟李黑他儿子,李鸣!”

庙里的铜钟忽的被撞响,李鸣的名字掩在一片沉重的钟声上,久久的回荡。

下山的路上,我来不及多想李鸣如今的模样就先去了学校里报到,原来的老师带我去了新的班级认识了小朋友们。

我从镇上走回了村庄,村里旧时的土房大多已经被推倒,红砖墙重新建立着整个村子。

听说出去打工的人都挣了钱,盖了新楼。娶媳妇儿的人家贴着将将褪色的喜字,窗花上有鸳鸯游在时光的长河上。

我路过一家院子,看爬满葡萄藤的院墙,有茼蒿菜开出的花朵像星星一样挂满土地。

穿小裙子玩泥巴的女孩忽然抬头看我,笑着跑来,她眼睛里带着光喊我:“新老师”。

“是新老师!”

我笑了笑,穿过她的身旁。院子里忽然走出来一个男人,他一只手抱起女孩,喊女孩的乳名,脸上挂着陌生而又熟悉轻笑的模样。

我停下脚步,眼里从见他那一瞬起,涌起积聚多年的水雾。朦胧而又虚妄,有风吹来,晃起他空荡的半截的袖子。 

像尖刀一样,划过我的心上。

隔着院墙,他也抬眼惊讶的看我,过了许久,他轻轻喊出我的名字。

“小尼……陈悦……” 

我朝他点头,在他落定的话音里,脸上泪湿一片。

山风从竹林里吹来,带着遥远的记忆,不真实的欺骗自己。 我和李鸣,都被时间咒,禁在了原地,隔着一堵红墙,寸步动弹不得。

我并不知道,我是为旧时光里的李鸣而无声的哭泣,还是为眼前陌生而空荡着半截袖管的李鸣而流泪。

隔着漫天卷过的狂风,旧时光,李鸣现在样子难以和从前他年少时的模样重叠。

我看他空了的半截袖管,突然拼命的想要逃离。 

多年来,我总只想象他会过得怎样好,生儿育女,修房筑基,我知道他会站在这片土地上,扎根结果。

田野上,开出一片一片绚丽灿烂的花朵。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有半截空荡荡的袖管,晃在他身上。

所以我那天无端泛滥的泪水,到底是何缘由,我不能说得清楚。

许久,李鸣才甩了头,牵一抹难堪的笑,扯了话问我:“这么多年你……还好吗?”

我还未回他,他又急急的转话说:“算了,好不好的,肯定比我好。”

“还没问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快进屋坐!。”

“别站门口说话。”

我看着他,隔着爬满红墙葡萄藤的光影,沙哑浓重的鼻音回他:“李鸣”

“好久不见。”

在那个太阳落坡的下午,李鸣一只空荡袖管,一大手抱着她可爱的女儿,指着他身后的砖房挠着头发笑,他说:“小……”李鸣干笑几声,“陈悦,你看,这是我起的房勒。”

我清晰可见,他眼里也曾闪过年少时那样耀眼的光。

后来我才知道,李鸣是我们村第一个修起的砖房的。他用稚嫩的肩膀在城市的钢筋混泥土中扛起半个家。用没几年的血汗钱就修了这房。

修了房后,他经人说媒,娶了隔壁村的姑娘。结婚生子,生活本来安稳可期。可没多久,李鸣他听了同村的人讲,去大城市里做建筑工能挣得更多。他毫不犹豫,走向了一片钢筋混凝土里。直至出事,他也总想起,那台机器上,断掉半条胳膊。

只有一叠厚重的钱,包在一个崭新的信封上,慢慢尘封过往。

同我说话间,李鸣他点了旱烟。我看见他眼里混浊的泪光,有些汕汕的笑。

至此,李鸣他也只字未提多年来,悄悄投放进我助学捐款箱的钱。他老婆包着头帕,大着肚子宰了鸡,留我吃饭。

李鸣的女儿告诉我,她妈妈要生小弟弟了。李鸣老婆轻轻的笑,摸着肚子剪碎布为孩子准备尿布。 

李鸣乐呵呵的招呼我坐,他进屋去找当年我们的初中毕业照片给我。我们围在桌子旁,橘黄灯光下看照片上曾经那些人,欢笑的模样。

夜风凉凉的吹过,那些明媚的笑荡在照片上,慢慢褪色。

抬头间,透过李鸣家狭窄的窗,我看见一座又一座叠起山峦。

星星和月亮,挂在高高的天上俯视山川河流,俯视每一座大山,还有在这片土地上沉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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